除了神話和詩,紅塵素居,諸事碌碌中,更不免需要一番解釋了。記得多年前,有次請人到家里屋頂陽臺上種一棵樹蘭,并且事先說好了,不活包退費的。我付了錢,小小的樹蘭便栽在花圃正中間。一個禮拜后,它卻死了。我對陽臺上一片芬芳的期待算是徹底破滅了。
我去找那花匠,他到現(xiàn)場驗了樹尸,我向他保證自己澆的水既不多也不少,絕對不敢造次。他對著夭折的樹苗偏著頭呆看了半天,語調悲傷地說:
“可是,太太,它是一棵樹呀!樹為什么會死,理由多得很呢——譬如說,它原來是朝這方向種的,你把它拔起來,轉了一個方向再種,它就可能要死!這有什么辦法呢?”
他的話不知觸動了我什么,我竟放棄退費的約定,一言不發(fā)地讓他走了。
大約,忽然之間,他的解釋讓我同意,樹也是一種自主的生命,它可以同時擁有活下去以及不要活下去的權利。雖然也許只是調了一個方向,但它就是無法活下去,不是有的人也是如此嗎?我們可以到工廠里去訂購一定容量的瓶子,一定尺碼的襯衫,生命卻不能容你如此訂購的啊!
以后,每次走過別人墻頭冒出來的花香如沸的樹蘭,微微的失悵里我總想起那花匠悲冷的聲音。我想我總是肯同意別人的——只要給我一個好解釋。
至于孩子小的時候,做母親的糊里糊涂地便已就任了“解釋者”的職位。記得小男孩初入幼稚園,穿著粉紅色的小圍兜來問我,為什么他的圍兜是這種顏色。我說:“因為你們正像玫瑰花瓣一樣可愛呀!”“那中班為什么就穿藍兜?”“藍色是天空的顏色,藍色又高又亮啊!”“白圍兜呢?大班穿白圍兜?!薄鞍祝拖裉焐系陌自?,是很干凈很純潔的意思?!彼鋈婚_心地笑了,表情竟是驚喜,似乎沒料到小小圍兜里居然藏著那么多的神秘。我也嚇了一跳,原來孩子要的只是那么少,只要一番小小的道理,就算信口說的,就夠他著迷好幾個月了。
十幾年過去了,午夜燈下,那小男孩用當年玩積木的手在探索分子的結構。黑白小球結成奇異詭秘的勾連,像一扎緊緊的玫瑰花束,又像一篇布局繁復卻條理井然、無懈可擊的小說。
“這是正十二面烷?!彼f,我驚訝這模擬的小球竟如此勻稱優(yōu)雅,黑球代表碳、白球代表氫,二者的盈虛消長便也算物華天寶了。
“這是赫素烯?!?/p>
“這是……”
我滿心感激,上天何其厚我,那個曾要求我把整個世界一一解釋給他聽的小男孩,現(xiàn)在居然用他化學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向我解釋我所不了解的另一個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因生命衰竭而向上蒼祈求一兩年額外加簽的歲月,其目的無非是讓我回首再看一看這可驚可嘆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們一眼,便能多用悲壯的、雖注定失敗卻仍不肯放棄的努力再解釋它們一次,并且也會欣喜地看到人如何用智慧、用言詞、用弦管、用丹青、用靜穆、用愛,一一對這世界作其圓融的解釋。
是的,物理學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給我一根杠桿,我就可以把地球舉起來——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荒涼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