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聽見歸巢的鳥鳴,院間的香楓落下淺黃的葉,黃葉叩秋,時間深了。
兒子在背詩歌,背李商隱的“鴛鴦可羨頭俱白,飛來飛去……飛來飛去……”少年的回憶似乎剛剛醒來,身體仿佛也是遙遠(yuǎn)的往昔,他的父親生氣了:“都飛來飛去好幾天了,還沒落下?”順手拿起桌上的老虎鉗,夾住少年的耳垂往上扯,兒子這會兒真飛了起來,嗷嗷地叫著,腳尖都要踮離地了。這是一個嚴(yán)厲而有趣的父親,老虎鉗在他的手里,如絕妙好詞懷抱半開,日光在遠(yuǎn)山的背影里漸漸地暗。
一幅古樸童年的美景,在粉色的憶里。美景原本就是有人性的啊。
案幾是祖父留下的物件,被擺在堂屋的正中,朱紅漸褪。上邊放著一尊偉人的塑像,我心存敬畏,不敢用手去觸摸,大人說,碰了要肚子疼的。有時抹去塵灰,也是退避三舍。案幾上方的屋頂有幾格明瓦,沒有陽光的時候,明瓦上頭的天空也是昏暗的。堂屋里空蕩蕩的,越發(fā)的靜,案幾越發(fā)的陳舊,陳舊要昏昏欲睡了,我以為有先祖高高在上的感覺,肅穆。有時候,我是不敢一個人站在里邊的,如是在初春,會浸出冷冷清清。故鄉(xiāng)人家的堂屋一定是要寬敞和方正的,像一戶人家的胸懷,氣度上是坦坦蕩蕩,氣節(jié)上是堂堂正正。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終于用手輕輕戳了一下偉人的塑像,軟綿綿的,原來它是空心的。我摸了摸肚子,沒有絲毫異樣的感覺,又使勁地戳了幾下,塑像癟下去一大塊,像一首沒寫好的詩作,很快它又彈回原狀。我覺得好玩,一個孩子的好奇心終于落到了實處。后來,我知道了當(dāng)著一個人的面指指點點永遠(yuǎn)要比背著人指指點點要好得多。
有陽光明媚的時候,明瓦處會斜斜地瀉下幾束光來,整個堂屋都會明亮起來,暖洋洋的樣子,光束里總會有無數(shù)的微塵在蕩,看上去它們是不動的,實際上又是在動,有時間懸空的錯覺。我喜歡朝它們吹口氣,微塵就靈動起來,比我現(xiàn)在寫得文章要好看得多。離開故鄉(xiāng)許久,回憶間關(guān)于堂屋的喜悅,總在這些光束間,故鄉(xiāng)的氣息在這一刻,很純粹,純粹得僅存一種感覺——它是溫暖的現(xiàn)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