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故都以后,我走到另一個世界里,許多新奇的事情占據(jù)了我的心,我早把老人埋在回憶的深黑的角隅里。第一次回家是在同一年的冬天。雖然只離開了半年,但我想,對老人的病軀,這已經(jīng)是很夠掙扎的一段長長的期間了。恐怕當時連這樣想也不曾想過。我下意識地覺得老人已經(jīng)死了,墓上的衰草正在嚴冬下做著春的夢。所以我也不問到關(guān)于他的消息。驀地想起來的時候,心里只影子似的飄過一片淡淡的悲哀。但我到家后的第五天,正在屋里坐著看水仙花的時候,又聽到窗外有哼哼的聲音,開門進來的就是這老人。我的腦海里電光似的一閃,這對我簡直像個奇跡,我驚愕得不知所措了。他坐下,又從斷斷續(xù)續(xù)的哼聲中迸出幾句套語來,接著仍然是成排的連珠似的咳嗽。比以前還要劇烈,當我問到他近來的情況的時候,他就告訴我,因為受本街流氓的排擯,他已經(jīng)不能再在那個古廟里存身,就在那年的秋天,搬到一個靠近圩子墻的土洞里去,仍然有許多人送飯給他吃,我們家也是其中之一。嘆了幾口氣之后,又說到雖然哼哼還沒能去掉,但自己覺得身體卻比以前好了,這也總算是個好現(xiàn)象,自己還希望能壯壯實實地再活幾年,說完了,又拖著自己孤伶的背影蹣跚地走回去。
第二天的下午,我走去看他,走近圩子墻的時候,已經(jīng)沒了住的人家,只有一座座縱橫排列著的墳,尋了半天,好歹在一個土崖下面尋到一個洞,給一扇秫秸編成的門擋住口。我輕輕地拽開門,撲鼻的一陣煙熏的帶土味的氣息,老人正在用干草就地鋪成的床上躺著。見了我,似乎有點顯得倉皇,要站起來,但我止住了他。我們就談起話來。我從門縫里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墳頂。四周仿佛凝定了似的沉寂,我不由地幻想起來,在死寂的中夜里,當鬼火閃爍著藍光的時候,這樣一個垂死的老人,在這樣一個地方,想到過去,看到現(xiàn)在,會有什么樣的感想呢?這樣一個土洞不正同墳?zāi)挂粯訂??眼前閃動著種種的幻象,我的心里一閃,我立刻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是在墳?zāi)估铮媲白挠序鹦蔚哪樅桶醉毜睦先司褪且痪呓┦?,冷栗通過了我的全身。但我抬頭看老人,他仍然同平常一樣的鎮(zhèn)定;而且在鎮(zhèn)定中還加入了點悠然的意味。神秘的充滿了生之力的光不時從眼里射出來。我的心亂了;我仿佛有什么東西急于了解而終于不了解似的,心里充滿了疑惑;但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我不愿意再停留在這里,我順著圩子墻頹然走回家里,在暗淡的燈光下,水仙花的芬芳的香氣中,陷入了長長的不可捉摸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