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歸還。一個星期過去了,我以隊部名義起草報告,要求警備司令部處理。兩個星期又過去了,我再起草一份言辭激烈的報告去催促,有幾句話是:軍隊是國家的命脈,而軍紀是軍隊的命脈,警備首長一再如此訓示,憲兵未敢或忘,所以整飭軍紀,鍥而不舍,人微言重,要求長官決斷。朱連長讀了我起草的文稿沉吟良久,終于對“人微言重”四個字表示欣賞,算是批準發(fā)文。
然后,我們的努力實現(xiàn)了,保安團副官帶著大卡車送還家具。大概我在外面留下一點虛名,常常有市民寫“呈文”給我,申訴“五強”遭遇,信末寫著“謹呈上等兵王”。且慢高興,我把那些信拿給郭班長看,他說“燒掉”,我遵命燒信,心里很痛苦。
我的“第一天差事”,曾經(jīng)和國軍編余的一位營長打過交道,他姓莊。我又遇見他,他佩戴中校領(lǐng)章,進保安團當營長。他對我說:“現(xiàn)在我這個莊營長不是假裝營長,是真正的營長?!蹦菚r許多人冒充連長營長在外招搖,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以后見我這一營的弟兄,能放一馬就放一馬,大家都得混口飯吃。”
他沿街招兵,我總是在馬路邊碰見他,每次他都對我有忠告:“小兄弟,你們憲兵做事不方便,有些事可以來找我?!蔽也欢裁匆馑?,他望著我微笑。
有一次,他提議喝茶,坐定了,他又提議喝酒,我堅決拒絕。
他說,他投考軍校的時候也是個純潔的青年,“像你一樣純潔”。但是人生漫長,總不能“一條路走到天黑”,以前當軍人為“國”,這一次當軍人為“家”,合起來還是“國家”。上一次做的是賠本生意,這一次要賺回來。
他說:“我現(xiàn)在是真營長,你來,咱們共患難也共安樂,我給你當排長,你帶兩三個憲兵來,他們當班長,趁著天下大亂,好好地干它一場。”我急忙站起來往外走。這樣的保安部隊,我在河南見過,知道他們的三部曲:怕共,通共,降共。真奇怪,軍政當局為什么要“一條路走到天黑”!
第四個原因是國軍常打敗仗。
春盡夏來秋又至,共軍連番發(fā)動攻勢,國軍打了好幾次敗仗,撤出好多據(jù)點。敗兵入城,自以為“入死”、“出生”,高人一等。這時,首批出關(guān)作戰(zhàn)的精銳開疆拓土,越走越遠,后續(xù)部隊在訓練、裝備、教育程度各方面都次一檔,基層官兵的舊習氣比較深,壞習慣比較多,他們不但擾民,也和友軍沖突,也和憲兵沖突。他們的長官多半有“家傳”的統(tǒng)馭學,以包庇縱容部下的違紀行為來營造個人威望,維持士氣。向來敗兵難惹,即使是史可法,也只是一句“悍卒逢人欲弄戈”了事。后來,終于有一天,他們用沖鋒槍向憲兵開火。
說到兵家勝負,有人認為出關(guān)的國軍多半從南方調(diào)來,難耐塞外的嚴寒,此言有理。記得出關(guān)第一年冬季,團部派幾個人到長春出差,他們穿著皮衣皮褲,回沈陽都進了醫(yī)院,小腿的肉凍壞了,必須開刀。我們的棉軍服里面有純毛的毛衣,外面有厚毛呢和咔嘰布縫制的大衣,風雪之夜,衛(wèi)兵只能在戶外停留三十分鐘,他得回到室內(nèi)休息三十分鐘再出來,室內(nèi)有暖氣,兩班人馬輪流取暖。天氣影響士氣和戰(zhàn)力,我們睡在鴨絨睡袋里,睡袋的尺碼形狀照著人的身體設(shè)計,門戶鎖鑰全仗中間一條拉鏈,拉鏈失靈,人就變成木乃伊。長春外圍的共軍半夜摸進國軍的哨所,把躺在鴨絨睡袋里的哨兵抬走了好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