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北一寸一寸向下沉淪(5)

關山奪路 作者:王鼎鈞


可是想想共軍:抗戰(zhàn)勝利,時在夏天,中共急忙從山東、熱河、河北、察哈爾抽調十萬軍隊,出關接收,他們是穿著單衣上路的。國軍出關以后,共軍退到松花江北,那里比沈陽更冷,那時共軍的補給十分簡陋,縱然組織動員的能力高強,鄉(xiāng)村婦女趕制出來的棉衣畢竟水平很低。東北的天氣,借用武俠小說家古龍的話:“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彼麄內绾味冗^第一個冬天?我在風雪之夜站衛(wèi)兵的時候常替他們犯愁。

那時有關共軍的報道極少,偶然從報上讀到一些,從小道消息聽到一些。共軍雪地行軍,把棉軍服翻過來穿,軍服用白布做里子,白雪就成了他們的保護色,可以躲避國軍飛機偵察,讀了這條新聞,我知道他們還沒有大衣。后續(xù)報道說,有一天,共軍踏雪行軍,頭頂上忽然來了飛機,全體官兵一律蹲下,以免暴露目標,飛機盤旋幾圈,掉頭而去,可是蹲著的官兵 大半站不起來,咳!他們凍僵了。

聽說國軍出動突擊,來到鄉(xiāng)下,共軍的一位軍官正站在井旁,指揮民工打水,水桶里的水溢出水來,流到他的腳旁,結成冰,把他釘牢在地上。國軍沖進來,他只有站在原地射擊抵抗,當然,他陣亡了。由這條新聞看,他似乎穿著布鞋,咳!“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布鞋!

沈陽市區(qū)幾乎家家用蒸汽取暖,燒煤,煤由撫順運來,可是共軍挖斷了鐵路。這年冬天,沈陽的最低氣溫降到攝氏零下三十三度,我們的天花板罩上一層濃霜,還掛下檐溜,我躺進鴨絨睡袋,再蓋上毛毯和大衣,還想打哆嗦。那時眼鏡的鏡片用玻璃制造,同班列兵郭某嚴重近視,他的眼鏡凍裂了,一時沒錢去配新的,排長暫時免了他的勤務。夜晚出外巡查,回來指甲發(fā)紫,這時暖氣降到最低,特準我們到廚房里生火,一面烤火一面發(fā)抖。那時國軍掌握城市,共軍掌握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的建筑水平、取暖設備、食物熱量都差一大截,那日子如何度過?咳,布鞋,沒有大衣,還半夜出來摸哨,挖鐵路。

雪地行軍,如大浪中浮沉。冷,人如生了銹的鐵。我讀到神話,共軍入關,七日不眠,三日不食,冰上赤足行走三百里,零下四十五度照常出操。我不相信,他們也無須我相信。他們匱乏艱苦到極點,士氣仍然很高,能征慣戰(zhàn),無論如何這是奇跡。毛澤東用兵如神,練兵也如神,其中的神秘性猶待揭開。

無可奈何,有一個國軍將領嗟嘆:他們怎么沒凍死!真是天亡我也,他們怎么凍不死!大家猜想,出關第一個冬天,共軍可能凍死許多人,野狗常從雪后的路側和田野里扒出尸體來,那穿白衣的(翻穿軍服)的都是共軍。可是直到現在,我沒有看到有關的資料或聽到傳說,征人苦寒也還很少進入以內戰(zhàn)為背景的小說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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