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堂寂寂漏聲遲,一種秋懷兩地知。
羨爾女牛逢隔歲,為誰風露立多時?
心如蓮子常含苦,愁似春蠶未斷絲。
判逐幽蘭共頹化,此生無分了相思。
——《秋夕》
像黃鐘大呂中突然響起了一陣絲竹清悅,他的深情就這樣破空而來。
這首詩,如果隱去作者名,不用心分辨,我會覺得像李商隱的《無題》。毋庸諱言,黃仲則詩集中關(guān)于戀情的詩作,十足十地承繼了李義山撲朔迷離的情味。
有一點非常奇妙,我想是仲則詩作的特色吧!他的詩,我總能讀出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總能品出別具一格的情味,不會厭煩、膩味,這是難得的。
作為清代人,乃至于近代人(現(xiàn)代人的陳詞濫調(diào)不提也罷),面對著古典詩歌,仰視著前人構(gòu)建的文學高度,難以回避的尷尬是,主題的重復(fù),技巧的僵化,語境的喪失,詩意的減損,深度的匱乏……越來越多出現(xiàn)的是充滿匠氣的作品,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作者熱衷于炫技,徒具形式,自命深刻,實則缺乏直抵人心的靈性。
令人愉悅的是,在仲則的筆下,這些令人糾結(jié)、敗興的問題都不存在。他的詩文、字句之間彌漫著熟悉的氣息,游走著一個個似曾相識的形象??梢钥闯鰝鞒械挠绊?,卻不曾局限他的創(chuàng)造力,即便基調(diào)是悲愴的、低落的,詩歌本身的活力亦不負所望。
寫秋夜懷人,甚至點明時間是秋夕(七夕),這類題材的詩作在古典詩詞中實在是不勝枚舉。
仲則這首七律的意境似足了李義山的名作《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p>
幾乎可以將這首《秋夕》,看作是《無題》的延續(xù),情境、意旨,連背景環(huán)境都相似,詩中的主角也是在華堂喧宴的間隙,偷偷思念不能相見的情人。宴會上觥籌交錯,與人應(yīng)酬;心中輾轉(zhuǎn),外表卻要波瀾不驚。耳中聽著絲竹管弦,眼望著歌姬輕歌曼舞,心中想的是難以親近、不能謀面的情人。
這一番相思刻骨,輾轉(zhuǎn)難安,不是親歷,誰能了知?縱然親歷,又豈能奢望一言道盡?一旦情深,便連訴說的欲望也泯滅了。
李義山的“無題詩”中彌漫著一種溫雅的傷心,你能看見的似乎是一個人在撫琴,一弦一柱輕輕撫過自己的心事,這種憂傷是成人式的、收斂的情態(tài)。而仲則在這個桂子飄香的秋夜,所呈現(xiàn)的幽怨卻是少年式的,開放、明確,唯恐言之不盡,語不及情。
與李義山“無題詩”以言情為表象,內(nèi)具政治寄托不同的是,黃仲則描寫戀情的詩,意在追憶昔年逝去的一段感情,并無太隱晦的政治寄托。
年輕時總?cè)菀诪榍樗?,為情所困,“心如蓮子常含苦,愁似春蠶未斷絲”,他此時深心眷戀的女子,礙于種種情由,不能與他在一起,致使他在七夕這樣情人團聚的夜晚,獨立終宵,風露染衣,發(fā)出了“判逐幽蘭共頹化,此生無分了相思”的喟嘆——這是多么偏執(zhí)的訴說,卻飽含了感人的悲哀。
要多深的幽憾,才能讓人在無意識間穿透歲月織成的華美盔甲,觸碰到命中情愛的慘淡荒蕪?
那時還是少年的他,即使霎時間對將來的結(jié)局真相有所感知,亦不能全心相信,真正領(lǐng)悟。所謂“此生無分了相思”,看似心灰意冷,然這自憐自傷的背后,仍是熱切不息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