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用筆記本的經歷,多半和健忘相關?!昂糜浶圆蝗鐮€筆頭”被我奉為圭臬。后來有了平板計算機與智能手機,筆記本實際是用得少了,因為我經常忘記它們被放在了哪里。
我喜歡用紙箋。這是出于寫字的需要。豎格的直箋,隨便寫一些什么,都覺得通體舒泰。記得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給老輩的朋友們寫信,還用這些紙箋。得到的回信是同樣的格式,去與來之間,便有了某種期待。跟爺爺?shù)睦吓笥?,三?lián)的范用先生通信,回信里,會夾他孫子的一幀小畫,是出其不意地窩心,有些忘年相知的意思。但是,這些朋友因為年紀的增長,陸續(xù)凋零,讓用筆書寫這個行為,似乎都失去了某種依恃。
寫作間的觸動,往往是分散的。過于精致的筆記本,不見得可以寫得出東西來。一些意念和想法,在信封、銀行賬單的背面,甚至雜志的空白處,落筆成趣。但這種分散,也往往會讓自己吃了苦頭。因為梳理只字片語的個中邏輯,猶如解字謎。所以,筆記對我而言,還是踏踏實實的“記”的功能,是回憶的載體。這些年,由于寫有關民國的風物,錄了不少的文字。關于中國的鹽運歷史,關于北伐,又或者有關中國近代知識界的起伏——京津文脈的流徙、聯(lián)大的變遷……方寸之間,都成為歲月的積迭。因為涉及梨園故事,一段時間,沉浸其中。各種劇目唱段,在家里繞梁不止,也做筆記,不記唱詞,不記曲譜。記的卻是伶人表達故事的腔調。同樣是西皮流水,《三家店》唱的是癡情;《打龍袍》唱冤屈與怨艾;《李逵下山》唱忠義;《四郎探母》唱的先是愛,后是關于信任的考驗。京戲的邏輯,包羅萬象。而音樂作為語言的傳遞,需要實時的翻譯與捕捉。自認不是很好的譯者,筆記本便派上了用場。
關于用筆記本直接創(chuàng)作,以往是少嘗試的。所以我十分佩服可以在筆記本上一揮而就的朋友。記得有一次去深圳作一個講座。對談的搭檔是前輩陶杰先生。上了車后,陶先生掏出一個本子(或者是拍紙簿),開始奮筆疾書。車上的談笑風生,對他并沒有任何的耽擱。路程不過半個小時,下車的時候,陶先生將一頁紙撕下,給同行的工作人員,說:麻煩你找個傳真機,傳到這個號碼去。說完又補了一句:拜托,這是我今天要交的專欄。倚馬立就,我想。再看他,如同以筆為矛的俠客?;貞浧饋?,一次用筆記本成文的經驗,在數(shù)年前。那是一次在機場漫長的等待,因為航班晚點。漫長到看完了五集美劇,耗盡了iPad的電量,又看完了半本舒國治的行腳美食文集。終于,決定要做點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從包里掏出了筆記本,做了默認在鄭重其事的情境中該做的事情,為剛剛交稿的長篇小說寫自序。由于寫的是南京,思路尚算通暢。寫青少年時期的城市念想,寫這城市于歷史的遺留,由“三百年間同曉夢”寫到“文革”的青春暴烈,從秦淮河畔的老字號寫到“1912”仿制的民國建筑。筆尖在紙頁上沙沙作響,竟出其不意地順暢,有如神助。那感覺太美好,至今記憶猶新。
那本筆記本是在南京的先鋒書店買的,封面上是喜慶的紅色剪紙,蓋著藍色橡皮印章。不幸的是,后來在一次旅行中遺失,自然就連同這篇序言的初稿。后來回到家鄉(xiāng),又特地去了這家書店,買了幾本,聊作慰藉。不覺間,也重拾筆走紙上的樂趣。舊年搬家,發(fā)現(xiàn)了一本毛邊的線裝本子,竟是祖父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據(jù)幾曾錄”四個字。打開,字跡龍飛鳳舞,潦草非常,遠非其常年治學與為人的嚴謹印象。有一些大約還是自己發(fā)明的速記符號,如今已難破譯。有一篇,大概可以辨識得出,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時由川入滇的行程安排。手繪了一張地圖,工筆入微,是其中最有雅趣的部分。大約相當于現(xiàn)在的人常說的旅行攻略吧。
這書中的內容,大約回歸到了筆記最為原初的意義,關乎過往與觀看。記的是一些時間的感受,也是對人與生活的印象。這些感觸,用筆描摹下來,一筆一畫,源自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