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錦繡,或蒙古人在翁布里亞 3

翁布里亞的夏天 作者:曹疏影


而今夜,馬頭琴的聲音實在也哀婉,也高亢。馬頭琴是這樣一種奇怪的事物,它可以同時表達(dá)幾種極端,對它來說,哀婉就是高亢,快樂就是悲傷。因我幼時生長在塞北平原(山海關(guān)以外),清王朝兩百年,都是皇家禁地,流放者也多被遣到寧古塔一帶,而不會深入黑龍江腹地。由是,那里人文上的荒蕪和自然的豐盛形成極大的反差。我在俄國文學(xué)里讀到過描寫家鄉(xiāng)原始森林的片段——一個林中鹿虎自在、江中巨魚沉泳的世界。而我的故鄉(xiāng)哈爾濱,又是怎樣一個倉促而奇異地出現(xiàn)的“都市”,一百年前它風(fēng)云際會、大起大落的命運是那樣令人迷戀。說這些是為了表達(dá)為何我會在意大利的一夜,為馬頭琴突然淚下。蒙古人的塞外和我的塞外固然不同,但相對中原和江南,兩個塞外卻命運相近,廣袤平原上的萬物史,和中原那一個“中國”之間,有著怎樣互相交纏又彼此冷置的歷史。是以中原人不以為意的“中國”風(fēng)俗,在我家鄉(xiāng)、在我小時卻特別醒目;書中民間故事所描繪的,也都是中原或南方的風(fēng)物,令讀故事書的我朦朧意識到,那些說切近卻遙遠(yuǎn)的地方才是葳蕤“中國”文化的所在地,自己身邊的世界卻不是那書中世界,而是一個未經(jīng)文字書寫的天地。

那晚荒古草原上的馬頭琴,那可以一萬里無阻攔的風(fēng)和力氣,更襯得亞平寧半島的錦繡讓人透不過氣,所謂“相傾軋”。夜有夜露,露水瑩然卻不兼容,而是“相推”。拒斥感或許來自身在異國,來自意大利電視和我遙遠(yuǎn)的近親——馬頭琴。

白鳥是夜里的魅影,看到自己在泥中的影子,便飛下去擁抱,它以為看到自己的同伴。即使對人而言,所謂尋得“同伴”,很多時也是這樣的亦幻亦真事。剛巧昨天看田曉菲談梁代蕭綱詩,有一句亦寫鳥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時癡迷不去。我之前從未看過這詩,但由蕭詩想到為何自己當(dāng)時不寫水中之影,蓋泥中影之異于水中影,在于前者坎坷而難以得見(鳥在泥上過而能辨識泥水中影),有泥漿處的流閃,同水中的幻魅自是不同心境。“傾抱”這詞是我自己造的,很喜歡,有鳥的那種張翼斂翼(也是深愛之態(tài))的動態(tài)。

走在錦繡地,但骨子里,我仍是那個身著粗皮袍的蒙古人。所有的夜都被它隨身攜藏,那是一個暗黑深遠(yuǎn)的世界,也是它的力量。

表面上,星星釋放的只是世人都可見的光亮,但它的力量卻未必在這些世人都可見的光亮,而在那些我們看不到的暗處,星星的暗處,它一顆星球背后深廣的宇宙的暗處,宇宙的力量。我們看不到,但可以感知這些力量并通過人間的燈火釋放出來——人間之明有同宇宙之暗的相通處。

蒙古人行夜路,幾年前聽到圖瓦(Tuva)最著名的呼麥歌者塞柯(sainkho)的吟唱。圖瓦呼麥和蒙古呼麥同源卻有異,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水,冷,兵器——鏖戰(zhàn)后熄滅的兵器,火,水和火的交替,玻璃窗,泥草之原……意大利的那個夜晚,她的嗓音突然這樣回到我的耳朵里,便登時鄉(xiāng)愁濃重,概因這些年我移居的嶺南終是異地。而現(xiàn)處的意大利更是異地。我在一個更遠(yuǎn)的異地,回憶此前的異地——如今竟因此顯得沒有那么“異地”的異地。而客廳里的馬可和喬萬尼,不會懂得我的馬頭琴和呼麥,我曾給喬萬尼聽西藏男僧的誦經(jīng)音樂,令他入迷,但我知道,他的“入迷”里滿是玻璃紙——世界是一個玻璃紙的世界,粗皮袍下的夜,由此是個玻璃紙撐起的微薄晶體的結(jié)構(gòu)……

霧街的濃霧里因此開了一條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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