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結(jié)冰了，河岸邊失去了往日的喧鬧，南京的冬天異常地寒冷。

冬天的月亮，無奈而又多情地掃視著金陵城，瞄著袁世凱那不安分的身影。滿街的樹都在瑟瑟發(fā)抖，哀號著艱澀。

袁世凱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在心里問這天為何要變，變得全不見一縷春光，變得讓人這樣心如水澆，全然沒有一絲溫情。

過了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錢先生咳血不止，終于走了。袁世凱的心像沒了著落，想起往事。

在這之前，錢先生總是使勁用手按著胸肋前，頭上冒著豆粒大的汗珠。郎中來了，錢先生卻拒絕診治。袁世凱跪下，哭泣著問他：“先生，您還生我的氣嗎？”他曾頂撞過他。

錢先生撫摸著他的頭，笑著說：“好孩子啊，哪能這樣講呢？我知道，我這病是治不好的?！?/p>

他很喜歡袁世凱的一篇《云賦》。乍讀，似乎在模仿歐陽修的《秋聲賦》，繼而，文中的云變成了千軍萬馬，變成了萬水千山，變成了袁世凱沖天的翅膀，也變成了他搏擊巨浪的颶風(fēng)，全無描繪風(fēng)花雪月的矯情。

錢先生喜上眉梢，他靜靜地喚來袁世凱，讓他與自己答對。他問：“長江萬里長。”他答：“泰山千年泰?！彼麊枺骸翱v馬寫春秋?！彼穑骸皳]劍作干城?！眴枂柎鸫?，錢先生拍案喝問道：“嘿！乳臭未干，有此才情，卻忘情秦淮，不知玩物喪志，目光短淺，豈不浪費一生光陰？小子，跪下！聽我講古論今，數(shù)一數(shù)天下英雄該如何作為！你這不爭氣的小子……”說完，又咳嗽不止。

袁世凱一時莫名其妙，后來才明白錢先生的良苦用心。

錢先生講帝王古訓(xùn)、治世名言、八股文寫作，從不提唐宋之后。但他每每愛提及番夷倭寇欺凌中國，提到西洋文明，怒火滿腔。這又因何故呢？

錢先生讓他背誦唐宋詩詞，他故意說他背誦不出。他說，這些詩文都是一些文人不得意之作，沒有高的意境，多是一些頹廢之作，沒出息、沒味道，根本不值得花費時間去背誦。錢先生不得已，笑著說：“隨你的便吧！”

袁世凱看錢先生貌似弱不禁風(fēng)，不知道他還有一身好武藝。除了四書五經(jīng)，子曰詩云，他教袁世凱踢腿打拳，使用槍刀棍棒，給他講群陣、單陣，如何擺布八卦陣、龍鳳陣、玄武陣等古代陣法，以及其破解方法。袁世凱對這些倒是過目不忘，能一字不漏地復(fù)述出來，比畫起手腳，也都在法理之中。

有一天夜晚，錢先生帶袁世凱來到后院花園門旁的一棵參天古槐下，讓袁世凱往上爬。袁世凱怎么也爬不上去。錢先生說：“這樹上臥有一只貓頭鷹，你能把它捉下來嗎？”袁世凱提出用弓箭射。錢先生不讓，說：“必須赤手空拳捉來?！闭f罷，自己一陣風(fēng)似的沖上樹冠，又一陣風(fēng)似的從樹干上下來，手中捉雞似的掂了貓頭鷹，如走平路般輕巧。最后，他讓袁世凱往樹上打彈弓。袁世凱一連打了幾十枚彈丸，卻顆顆都在錢先生的手中握著。袁世凱見此情景，納頭便拜。從此，他真正從心里服氣錢先生。

唉，錢先生！

有多少次，袁世凱發(fā)誓，要學(xué)習(xí)錢先生，學(xué)一身出眾的武藝。

秋風(fēng)越來越緊，錢先生的病越來越重，終于臥床不起。袁保慶請郎中來，他又一次堅決拒絕。他對袁保慶說：“人一輩子，無論怎樣，都走不出劫數(shù)。命該如何都是一定的。我很遺憾的是不能看見世凱高中功名。我才學(xué)有限，不能做他的師長而善始終啊！這孩子表面上看來很溫順，而實際上很是剛烈勇猛；進有兩步，可成龍馬，嘶鳴九霄；也可以為患社稷，害群亂心?！痹c又問了以后應(yīng)該注意到的事情，錢先生一一作答。袁保慶囑咐他不要想太多，說了一些寬慰的話，悄悄讓人為錢先生準備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