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依然住在民院家屬院對門的政協(xié)賓館。我坐定以后,見滿桌滿沙發(fā)都是表格和本子。隨手一翻,到處都密麻麻寫著學生姓名﹑年齡﹑民族﹑家庭人口﹑收入、申請的獎學金數(shù)額。
有些不是個人﹑而是學校的申請。我拿起一份,讀著很有意思——因公路通過校舍,若順校舍一側(cè)沿路蓋房十間,可建一座餐廳或加油站,經(jīng)營所得款項可補助教育經(jīng)費若干若干,現(xiàn)申請興建此十間房屋所需補助伍萬元。附著公路和校舍的地圖,以及計劃中的新屋位置。
更多的是報表。學校把申請服部老頭援助的學生名單造冊,馬保國、卓瑪草、扎西、黑麥、乙卜拉、李三小——密麻麻地一行行排列在名簿上。每一行是一個小孩:姓名﹑年齡﹑民族﹑村子﹑家庭經(jīng)濟狀況﹑申請的補助金數(shù)額——我喜歡那些栩栩如生的活潑名字,從那數(shù)不清的一份份有趣名單上,一座座藏回漢雜居的村莊,聲色氣味躍然紙上。
我翻閱著,心情復(fù)雜。服部老頭在中國教育扶貧的錢,是他自己在東京的兩處公司(一處醫(yī)療器械商店和一處和服衣料店)經(jīng)營的贏利。他把掙來的錢收集到手,然后就直奔中國。
幾年后他選定了青海為目的地。
我問他為什么沒選內(nèi)蒙古或烏珠穆沁——話一出口,自己先感到了不必要。大概就像我感覺到的一樣,東烏珠穆沁太富裕了!富裕使它也許不在意一捧一抔的心意,富裕也會使人對學習輕慢。我猜,服部還是覺得青海農(nóng)村對教育更熱愛,何況——
“青海也有蒙古人!……”他高興地對我嚷,“也有你們回族?!?/p>
“有一個村子兩個民族打架,我去勸他們。嘿,我站在中間,我不怕。人呀,對方哪怕是……唉,有蒙古,奇伯特,回,嘿嘿。”
一對回藏村莊靠著公路,兩個村子的孩子都順著公路,和風馳電掣的卡車擠著上學。為了安全,服部給娃娃們買了一臺拖拉機。但他有意只買一臺。 “若是買了兩臺拖拉機,肯定是回藏孩子們各乘一臺,反而不團結(jié)?!币慌_車,就是要讓孩子們習慣擠在一塊。
他的話題是高速轉(zhuǎn)移的:
“聽說過文……座么?”
文藝座?我不自信地說:“知道一點。文藝座、俳優(yōu)座什么的,像是劇團,左翼的?”
他滿意我什么都知道一點。
“對呀。就是那個。我的以前的妻子,嘿嘿……座,是女演員。所以他們說,我是受了老婆的影響,哼!”
我問“他們”是誰,但一瞬間他似乎只憶著那位女性。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脫口而出:“今天的日本右翼,沒思想!……”
我追問:“您是說,那時候的右翼有思想么?”
就這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提到了川島浪速。由于這名字和另一個惡名遠揚的人名列在一塊,使我剎那間對老頭頓生懷疑。
他慢悠悠地說:“我曾經(jīng)在川島先生家住過半年……”
他那川島先生的滿洲養(yǎng)女,是名聲刺耳的川島芳子。在我讀過的資料中,那女人瘋狂病態(tài),是日本侵略的幫兇。
老頭會心地一笑:“在中國,她名聲不好對吧?嘿嘿。”
我還是感到了隔膜。想著讀過的川島芳子,我甚至感覺嚴峻。您還和川島芳子有共同青春地點呢!我心里想。
但那時的我,已見識過日本式的“左右混淆”。川島浪速和他的同時代人,都并非一些瘋子狂人,而一個比一個復(fù)雜。
“在川島家做什么?掃地干雜活嗎?”
“不!——在各方面,受到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