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叫方姐的女人,身材瘦小,五十多歲,焦黃的長臉上掛著雙三角眼,額頭皺紋深刻,鬢角處有白發(fā)。她讓我把“726刷頭”(刷馬桶的小型刷頭,像兩根冰棒,中間被水口相連)從水箱里撈出,再放進另一個水箱,用倒扣的塑料筐壓住。還是為了降溫。而她呢?終于可以從兩臺機器間抽身而出,坐在通風(fēng)的過道口,待刷頭完全冷卻,從水口上擰下,用干凈的白布擦拭,刀片削去披鋒(凸起毛刺),交替碼在箱內(nèi)。
一旦跨入車間大門,被安置在特定位置,工人便被牢牢地釘在網(wǎng)格之中,勞作即刻迫不及待地作用在工人的身上。每個工位都規(guī)定了身體應(yīng)采取的姿勢。個體所能做和應(yīng)該做的,就是嚴(yán)格遵守這個工藝流程。
這種工作的恐怖,不在慘烈,而在消磨:注塑機在規(guī)定的時間開機、出貨;接著繼續(xù),開機、出貨。時間被切割成塊,四方四正,不多不少;同時,也將人的身體切割成無數(shù)個格子,放在規(guī)定尺寸中。這種活計若只堅持幾分鐘,并不會感覺疲倦,可一個小時呢?五個小時、十一個小時呢?若去上廁所,那機器還在“撲通、撲通”往下掉貨;如果想偷懶,貨就會明顯地積壓下來,招來組長臭罵。工人在車間存在的理由,只有一個: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地干活,讓一個簡單動作,一萬次乘一萬次地,重復(fù)再重復(fù)!最終,工人變得和注塑機一樣,一起動作、呼吸、旋轉(zhuǎn)。
我好羨慕方姐,她讓自己穩(wěn)穩(wěn)地坐在干爽處,拿布擦刷頭,渾身松弛;而我所在的位置,掃水是沒用的,因為將刷頭撈起,放進旁邊水箱時,總會有水溢出。水混合上機油(姜黃如糖漿),形成一條條變形的蛇。我貌似有板凳,卻要不斷起身撈刷頭,根本無法享受坐的滋味。因腳底寒涼,一陣風(fēng)從大門吹進時,我止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車間里的浮塵侵入眼睛,讓原本如水滴般柔軟的隱形鏡片,變成兩把小刀,不斷刮擦眼仁兒,硬生生地痛。
在撈刷子的間歇,我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突然,組長從天而降,話像錐子,猛地扎入耳膜:“一大早就打瞌睡!貨都滿了!”我的腦袋轟地一下,突然變得清醒,雙手趕忙探入水箱。方姐見組長走了,一拍大腿笑起來:“我來不及告訴你啦。下次吧,下次一定!”方姐說,她最害怕組長說“交工衣,走人”!聽到組長只是催促干活,知道他不會辭退我。我心存感激,說我倒不是瞌睡,而是眼睛疼。
奇怪得很,每次當(dāng)我試圖閉眼,或吃了口東西,或拿出手機看時間時,組長都會從天而降,大喝一聲:“還不做事!”是因為我開小差時,表情很慌張嗎?我漸漸發(fā)現(xiàn),恐懼是個活物,在脆弱而孤獨的靈魂里,它會生長,會變出各種花樣?!澳阋⌒?,有人會打小報告?!碑?dāng)方姐告訴我這個秘密時,我感覺腳底愈發(fā)寒涼。
只有我是傻瓜—以為只要逃得組長盯視,便可偶爾偷懶。我錯了。車間里的每個人,都目光灼灼,互相盯視,然后在某個隱秘時刻,向組長匯報,以換得他們想要的好處。他們并不為二十年如一日,提前六分鐘打卡而憤怒,相反,卻要死死地盯著那些新來的、更弱的、懵懂的人。然而,在車間干活,每個人都會疲憊、打瞌睡、往嘴里塞食物、到衛(wèi)生間接電話??每個人,都無法讓自己徹底變成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