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瓦房得以存在的原因是,打工者永遠是城市的匆匆過客。在勞務市場,農(nóng)民工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工人,而只是臨時工,不僅“認真、肯干、易于管理”,且“不用變更戶口”,“有工作的時候來,沒工作的時候走”,這種曖昧的身份,為城市提供了勞動用工,又不會導致城市人口增多。而當農(nóng)民被召喚到城市來打工時,這里并沒有相應的住房和教育提供給他們,他們要么住宿舍,要么租住貧民區(qū);他們的孩子,要么在老家讀書,要么上當?shù)氐乃搅W校。
方姐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陽光射進內(nèi)部,投下斜影:只是單獨的一間屋,沒有窗戶,靠門的左側(cè),立起道水泥墻,隔出個衛(wèi)生間,令整個房間彌漫著濃烈的怪味,像鋼爪一下子掐住我的喉嚨,讓我想吐。屋子四壁黝黑,從沒粉刷過,墻角有霉點,雙人床上窩著被子,桌上倒扣著碗筷,拉桿箱靠在衣柜旁。
沒有陽臺!沒有廚房!沒有陽光和清潔的空氣!這片瓦房令人沮喪:它莫名其妙地藏在小巷深處,像個巨大的垃圾場。房間里除了味道難以忍受,還有種可怕的窒息—如果將門關上,整個房間將完全陷入漆黑,無一絲光亮,如墓穴。
顯然,這屋子僅僅是提供一個睡覺的地方,而不具備房屋所包含的溫馨內(nèi)涵。到了夜晚,這片瓦房如黑魆魆的波浪,潛伏在周圍燈光璀璨的摩天大廈下。
這些房子的主人是本地人。他們不僅蓋起了五六層小樓,還在逼仄處蓋起簡易瓦房,皆用來出租。這個地方已形成兩個階層:擁有本地戶口的本地人(擁有生產(chǎn)資料、土地、居住權);向本地用工單位出賣勞動力的外來工(但沒有在此長期定居的權利)。
方姐將煤氣罐搬到屋外,拎出炒勺,撕開兩包方便面煮起來。這時,周圍的門一扇扇打開,回來的幾乎都是中老年婦女。她們大聲嬉笑,麻利地做飯。有人在面條里下了幾片生菜葉,有人蒸了米飯,就著榨菜和辣椒醬吃。食物在這里變得異常簡單:一個菜、一碗米飯、一碗面。沒有肉。我目光所及的碗里,沒有一星肉。但她們非常愛笑,喜歡互相開玩笑:誰和誰去吃飯啦,誰和誰分手啦,誰因為誰的關系從普工變成文員啦??她們總會說到男人,出現(xiàn)在她們話里的那些男人,不再高大神圣,反而遭到了某種程度的褻棄。雖然她們知道這種褻棄是無力的,然而,同樣能給她們帶來快感。
方姐說,不同年齡段的打工者,住的各不相同。十幾歲的年輕人住宿舍;二十幾歲的租一室一廳,兩百五;有老人和孩子的中年人,租兩室一廳,三百五;四五十歲的夫妻倆,租瓦房,一百五。方姐的丈夫就在旁邊印刷廠工作,兩個人每月可掙四千元,一千五用來維持基本生活(房租、食品、電話費),預留五百元現(xiàn)金機動,存兩千。
我想弄明白,何以方姐如此大的年齡才出來打工。答案令我驚詫,原來早在二十年前,方姐就已出門打工。她和這家音像盒帶廠的關系,哪里如我這般簡單—看到招聘啟事,一個人來到門衛(wèi)室,掏出身份證—不,她和這個廠的關系,幾乎稱得上血肉相連。
二十年前,當這家廠剛剛建成,方姐的小姑子便離開四川農(nóng)村,成為第一批打工妹。春節(jié)時,小姑子說起工廠趣事,令方姐十四歲的女兒頗為心動,遂棄學南下。幾個月后,方姐亦收拾行李,來到此廠—家里的地讓丈夫打理。小姑子和女兒在拉線上當普工,方姐當清潔工。對在大田勞動慣了的方姐來說,打掃衛(wèi)生相當于玩耍。她和女兒住在同一間宿舍,小姑子住在隔壁,周末時三人去逛街,并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