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陽這兩個字,在珠三角是重要的:邵陽人從不打廣東麻將,只打家鄉(xiāng)麻將,且只和老鄉(xiāng)打。一晚上輸個幾十塊、幾百塊,不算什么事。打牌的人有小老板、主婦,也有如阿鳳這般的普工。到了牌桌上,外在的標(biāo)簽皆被解除,只剩下兩個字:老鄉(xiāng)。邵陽人始終是嶺南大地的陌生人,他們不說粵語,喜吃辣椒,但他們的身體上像長出了軟殼,壓住他們,讓他們不能輕易返回家鄉(xiāng)。于是,某種精神上的返鄉(xiāng)之旅便建立起來:打麻將不僅僅是娛樂,更是某種“中國式的社交活動”,邵陽人用家鄉(xiāng)話傳遞信息,相互照應(yīng),形成小集團(tuán),對抗外部的強(qiáng)大世界。
見我用五元錢買了雙塑料手套,阿鳳瞪圓眼睛:“你不能這樣花錢!”我說我的手好疼。她瞧了瞧,確實(shí),和她的不同。突然,她看我的眼神變得古怪起來。她從我請客吃烤腸、買手套不眨眼等細(xì)節(jié),覺察出我是“富?!钡?,但是,某種慣性思維依舊讓她止不住說下去:“咱們出門打工,就是為了存錢,你這樣花錢,哪里能存得住,一個月不是白辛苦了??”
我沖口而出:“你輸?shù)舻囊话傥迨?,能買多少雙手套?”
她愣住,血?dú)饽谀樕?,愈發(fā)蒼老。她慢慢道:“我是戒不了??”
某種壓抑的氣氛籠罩住我們,那吃到嘴里的烤腸味,變得有些古怪。
六
下午的時間打發(fā)得很快,轉(zhuǎn)眼到了三點(diǎn)。我暗中計(jì)算,還有四個小時就可以下班;還有四個小時,今天就變得無比完美。組長疾步走來,速度快得嚇人,令我渾身一抖,然而,他卻看都不看我,直挺挺走向阿鳳。阿鳳將鉗子放進(jìn)塑料箱,跟在他身后,出了車間大門。二十分鐘后,阿鳳回來,頭上居然沒了帽子!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阿鳳。這時的她,和中午在牌桌上的她,精神迥異。她腳步踉蹌、臉色烏黑,像被人舉起槍打了一靶,正中眉心。她已經(jīng)死去,只憑借著本能掙扎,挪動身軀。她無力多說話,只在拿走茶缸時,向我們擺了擺手。
阿鳳的丈夫雨天跌下山溝,摔斷了腿,高位截癱。
和別的女性主動逃離鄉(xiāng)村不同,阿鳳是被丈夫趕著出門打工的。丈夫眼瞅著別人家里慢慢富起來,心里急,就和阿鳳商量:必須有個人出門打工。說來說去,還是決定讓阿鳳出門。阿鳳便拎著包,上了火車。阿鳳的強(qiáng)悍堅(jiān)毅,都是在打工途中歷練出來的。她也累,甚至比別人更累,但卻咬著牙硬挺著。一年又一年,每次春節(jié)都嚷嚷著不出門,可正月一過,還是照樣上了車。
雖然她的能干有口皆碑,然而她從不以此為豪。她和工廠,和城市,始終處于隔離狀態(tài)?,F(xiàn)在,阿鳳將重返老屋,照料丈夫吃喝,下田種地,燒火做飯,洗涮縫補(bǔ),拉扯孩子,巨細(xì)靡遺,一點(diǎn)不漏。她將變回一名普通村婦,春種秋收,曾在南方的生活,恍如一夢。
然而,這樣一場夢,那么容易被遺忘嗎?
阿鳳不再是從前的她。從前她是家里向外延伸的翅膀,說不定,能帶著一家人飛起來;現(xiàn)在她是家里的一根梁,里里外外都靠她,她需加倍努力,才不致讓日子陷入困頓。但她到底和那些從未出過門的女人不同。
“嘿,我打工的時候啊,你才這么大點(diǎn)兒??”阿鳳曾和阿紅這么開始聊天。
阿鳳能夠訴說的南方,不過是把門推開了的微小的局部,而就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光亮,吸引著阿紅,毅然離家。如今,當(dāng)阿鳳返鄉(xiāng)回家,那扇已經(jīng)推開的門,在身后,無聲無息地關(guān)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