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一進廠,組長還未派活兒,大家便圍坐在凳子上,邊剪迷衣架上的小棍,邊說笑。好景不長。二十分鐘后,組長拿到工單,伸出手指:118號!
我被調到23號機前:它正從洞里吐出B-370刷頭,白色,用PP塑膠粒制成。這種刷頭成型后,以四個小圓綴成“品”字形出現(xiàn)。我先擰下刷頭,再將半米長的柄插入,看能否到底,將接縫處的白色凸點、披鋒(邊緣毛刺)用刀片削去,擦凈水和油,方始合格。有些刷頭因浸泡不充分,長柄插不到底,或插進去拔不出來,我便對著箱子邊磕。無論插、拔、磕??都得使大力,干半個小時后,肩頭酸痛起來。
阿清出現(xiàn)在門口,車間一片窸窣:“QC來了,QC來了?!贝蠹也⒉唤兴拿?。在珠三角,我逐漸習慣靚妹(美女)、醒目仔(漂亮的孩子)、炒魷魚(被辭工)、出糧(發(fā)工資)、搞掂(辦事成功)、八卦婆(多嘴女人)、賣剩蔗(大齡未婚女)等詞,也不再為英文字母混在粵語中皺眉。這種南方語匯的侵蝕力是強大的。某些詞語已成功北伐,譬如,埋單(結賬)。
阿清穿著藍工裝,帽子戴得稍微向后,將劉海裸出,像道黑瀑布,恰好停在清泉之上。她的五官雖然標致,但卻有一股稚氣,說話細聲細氣,總喜歡“哎呀哎呀”大叫,那聲調出現(xiàn)在車間,簡直就是娛樂。
阿清在查阿超的刷頭。阿超的手雖然還在忙碌,但眼神已變得曖昧,語調從貴州腔換成廣東腔。阿超二十八,十年前,他出門打工,先在浙江,后到廣東,攢了點錢,去年回家結婚,不到一年就離了婚。新婚妻子不讓他賭錢,他就甩出拳頭,打來打去,只能散伙。
“靚妹,和哥晚上去宵夜?”
“沒空!”
“哥好想你哦??”
“閉嘴!”
“哥很累了,你不心疼???”
“關我什么事?!”
“你不要讓哥返工啊??”
“該返就要返!”
“返就返,誰讓你是皇太后!”
“做不好就要返!”
阿超正處于肉體和精神的雙重饑渴期,他瘋狂追求阿清,而阿清卻不吃他那套。阿清在箱子里挑挑揀揀,眼神銳利,態(tài)度凜然:不良!不良!不良!最終,阿超摳女(泡妞)失敗,被迫端著塑料箱,坐到注塑機對面,一個人孤零零開始返工。
阿清走到我身旁,輕聲說:“干得仔細點?!?/p>
她住在我的隔壁宿舍,晚上聊天時,我獲悉她是廣東焦嶺人,父母連生七胎,最后一個是兒子,她排行老三。小學畢業(yè)那年,她跟著叫“吳校長”的人,到廣州附近印刷廠打工,說是“培訓實習”。父母倒很愿意她出門,家里孩子太多。她說印刷廠的環(huán)境還可以,但組長脾氣太壞,如果做得慢或做壞了,就要吃拳頭;男孩子更慘,要被抓起頭發(fā)來扇巴掌。每天工作十一個小時,一個月八百元,而且她知道廠里根本沒按加班工資付。她想要跳槽,便常買報紙看招聘信息。聽同學說這個廠出糧準,便來見工,因為視力好,直接分到QC部。
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我的眼前,無數(shù)個刷頭躍動起來,像一群剛上岸的鯉魚,我頭暈眼花。太累了。我起身朝廁所走去,在那里可以暫時歇息一下。廁所在車間大門右側,用水泥墻隔出兩個屋,鏡子臟污,洗手池發(fā)黑。沒有門,穿過水泥框架,拐個彎,就到了里間。三個坑,也都沒有門,沒有垃圾桶,衛(wèi)生紙、衛(wèi)生巾,就丟在角落,散發(fā)著黏稠的血腥味。我蹲下,一側眼,發(fā)現(xiàn)墻上寫滿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