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過盤縣的時候已是下半夜。星光淡了,沒有月亮。夜深了,四望都只見濃濃的墨色。早就進(jìn)入了貴州境內(nèi)。
黑暗里憶起行前的準(zhǔn)備,我嘆了一口氣。本來,原定的第一站就想到盤江,多少見識一下黔西南的山地。好久了,我想踩一踩昔日那些造反農(nóng)民走過的舊路,看看有名的六廣門、大河鋪,還有三家寨。其實在出門前,我讀得最多的就是關(guān)于盤江的資料,只是由于在云南步步留戀,拖滯了日程,用掉了時間。
此刻我正在夜過盤縣,而盤江南岸的朋友,卻一定正空空地等候著我。盡管如此的夜行一刻千金,我心里還是滑過一絲遺憾。正等待著我的,是盤江流域的溪流江河呀。何況,它們還擁著一個黃果樹那天下的名勝。
冬日貴州的夜半,挾帶著冰粒霜霧,撲面打來的寒風(fēng)中,隱隱含著怒氣。我沒有辦法打開地圖。舉目黑夜沉沉,大河鋪和三家寨大約都已在側(cè)后。已經(jīng)該是盤縣地界,我猜車輪正碾過它的土地。
夜路上,又不知走了多久。如瞽如盲地,車載著我,穿行著盤縣的黑夜。
經(jīng)過第一個火堆的時候,我全然沒有察覺。可能是因為這一夜的經(jīng)歷:天上的星河,路上的燈流,使得我困倦了。我沒有留神,在黑黝黝的山坡上,那一堆火像一個圓蓋,火苗從壓抑下燃燒著,它不是取暖的篝火。
道路真的能帶來一切:隨著車的顛簸駛動,當(dāng)我們登上一道山梁時,壯麗的場面出現(xiàn)了。
不是一處篝火,不是一簇黑夜的火苗——眼前是不可置信的一片火海。
高處低處都是火堆,漫山遍野都噴放著火苗,坡坡坎坎都亮了。西南山地的黑夜,被紅亮的火焰遮蓋,被灰白的煙霧吞沒了。
嗆人的煙涌進(jìn)車廂,彌漫在沉睡的各個旅客身旁。我不明白,我忍住嗆鼻的煙,堅持著把腦袋探出窗外,想看個究竟。
火堆像低矮的蒙古包,又像倒扣著的鐵鍋。股股恣意的火苗,就從鍋底的每一個縫隙中沖出,竭力地灼舔著薄薄的黑鍋。蒙古包或黑鐵鍋被燒透了,白熾的火,藍(lán)紫的火,從碎裂和洞口吞吐沖擊,把一個個圓堆燒成一座座紅得透明的小丘。它們緊挨著;如瘋?cè)绨V、大喜大怒地噴射著熊熊的火??床灰娨粋€人,也似乎沒有了風(fēng),只聽見猛烈的呼呼火聲。
我禁不住一股爆發(fā)的興奮。為什么呢?是誰在這荒涼的邊境深山處處放火呢?
現(xiàn)在不是我們在趕夜路,是一堆堆一簇簇的鮮艷的火,在徐徐地圍著我們旋轉(zhuǎn)移動。有些鍋形火堆顯然剛剛點燃,一簇一縷的火苗,在黑頂蓋的緊壓下,舔著咬著倒扣的鍋邊。有些卻如同撤了支柱的氈包,如同變成碎塊的鐵鍋,已經(jīng)成了半圓形的大堆余燼。在往來的風(fēng)的煽動,在低浮的煙的卷裹中,它們一下一下地,在灰白中閃著透明的暗紅。但是更多的火堆正燒得不可遏止。燒破的黑頂蓋坍得又薄又軟;沖破了壓抑的火焰,兇狠地轟轟吼著,狂噪地竄跳掙扭,它們正在瘋狂地破壞,癡醉地狂歡。
能辨出火堆是人工的,有的還能辨出十字形的石頭壓在火堆上。是燒炭嗎?問鄰座的漢子時,他說,沒看見那些車么?煉鋼的焦炭!我想起剛才的貴州車,滿滿載著灰白的大塊。不是誤入了火焰山,這是人燒起的滿山的火。開山挖煤,就地?zé)?,路邊燒,路上賣,把荒山腹地的煤,燒成值錢的焦炭,運(yùn)進(jìn)云南。
不知誰點燃了這火,黑夜與烈火中,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沒有人,只有火??墒腔鸲烟嗔?,密密地緊挨著的火堆后面,亮色后面更加漆黑。好像在醉癡地舞蹈的火焰背后,低低地蹲踞著一個個黑色的人?;鸲堰B接著極目的黑暗,如雨點般墜落野山的隕星。這么多人!但是他們沉穩(wěn)地隱蔽著,只把燒遍一山的大火留在世間。
我沉默著,強(qiáng)忍著心里的激動。我的眼睛一陣陣失明,越看那黑暗,我就越覺得那是一個個一群群黑色的人。他們躍起又伏下,他們吆喊又無聲。他們圍著我又歌又舞,但是不給我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