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狗的雕像(2)

把黑夜點燃 作者:張承志


真是那樣:人弱得沒有說一句硬話的勇氣,狗弱得一嘴下去咬不出血來。然而這一切并沒有突發(fā)事變,并沒有戲劇性和什么特殊性,日出日暮,四野茫茫,積雪平靜地隨著寒風變厚,一切都循著秩序。當一天天都是有苦說不出來時,那苦也就無所謂苦了。

1992年冬,當我從日本回來的時候,猛地悟出了我與那一家蒙古牧民之間情分的緣由。

在東京每當路過澀谷,我都繞過去看看那條銅狗。看著它時心里想起了吉里格,我變得懷疑一切編造的狗故事,我覺得我這種心情與澀谷聚集的各國流浪漢們非常相似——因為在他們的神情中也有一絲對那銅狗的隔閡和蔑視。

在那里能看見各種外國流浪者。最謙恭的表情屬于孟加拉人,最自尊而因為無法施展而顯得拘束的是伊朗人,無畏地唱著歌跳著舞以求掩飾自己的孤單和慌亂的是拉丁美洲人,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掙小日本兒的錢,大家五湖四海地走到一起來了。人群中最隱蔽而一眼便可以發(fā)觀的是中國人,當浸泡在歧視的空氣中的時候,中國人是不唱歌、臉上也不會出現(xiàn)好斗的自尊顏色的。

我想著狗的事,趁無事好做和這些流浪漢們尋機攀談。孟加拉人要攫住每一口食物,但不渦泯的善良天性使人微微心動。拉丁美洲人跳成一個盾形,故意不理睬世界,愈沒有人扔錢他們唱得愈兇,藝術(shù)原來是窮人護心的盾。我和一個伊朗小伙子偶爾閑談起來。憑著伊斯蘭教,我們能互相信任地談。他被一個日本警察奚落了一頓,原因是他向警察問路,那警察先把他問了個底兒掉。進入日本的伊朗小伙子大多用旅游簽證入境,然后四處尋覓重體力勞動——日本人借他們一臂之力解決勞動力不足的困難,再隨心所欲地收拾他們。我和他聊得很痛快,聊海灣戰(zhàn)爭,臭罵美國佬。

這時,有幾個醉醺醺的穿西服的日本人圍住那群拉美歌手。一個醉鬼不知為什么亢奮了,摟住那彈吉他的小伙子又蹦又跳,其相丑惡難以形容。吉他手不知所措,因為那丑惡醉鬼付了錢——我想起一個打工朋友說的話:日本人真是連男人也要調(diào)戲一番的動物。我和那伊朗小伙子停住了閑談,看著狗像前那歌攤。我們都有點緊張,都不知那幾個拉美歌手會怎樣。在這個無恥的世道,人心很像火藥庫,爆炸只需非常小的一個火星。

但是,歧視如果有強大的貧富為依據(jù),歧視會被社會接受。爆炸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因為背叛了的社會太冷了,不給你一個炸的溫度。

那拉美吉他手靦腆地、好不容易甩開了穿西服的鬼子——他也一樣,在這樣的世道里人沒法子炸,哪怕讓鬼子“調(diào)笑”一通。

我看著這一幕,猜測著換了我會怎么樣。伊朗小伙子盯著這一幕的眼光陰沉,我一時無法判斷這12伊瑪目派的青年在想什么。

那一年我家最怕客。準確地說,是我和額吉兩人厭惡客人。那個冬天的客人中,有不少人有那么一點像澀谷狗像前面的西服醉鬼:說他壞似乎又沒有壞到該揍他,說他不壞他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欺負你的心。額吉是一切的原因,因為她的出身問題(她已經(jīng)是老太婆了還是逃不開出身?。浡鴣淼牟幌榭諝?,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整個冬天我心情煩躁。凍硬的牛糞絆著腳,羊群渴鹽硝已經(jīng)急得啃圍氈和車轅了。天空一連兩個月陰霾不散,不下雪,只是白毛風刮得積雪一天比一天硬。下午4點鐘羊群回盤,我們?nèi)讨鴥雒χ锶ν獾幕?。最后忙碌完了鉆進包門時,冬日的草原已經(jīng)漆黑了。這種時候人全心全意想著的只是熱騰騰的羊肉面條;而往往在這種時候不速之客報門進來了。

如果是能稱之為朋友的客,人誰都不乏好客之心,更不用說牧人。但是若來一種心理上懷有一分欺主之意的客,那一天唯有的喘息和暖和就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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