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黧黑的臉,兩只胳膊搭在膝蓋上:“我老婆孩子都不在了,我還跑什么呢?”
我蹲在那兒說不出話。
他安慰我:“你出去吧,這兒不安全?!?/p>
晚上的直播,我講了這個細(xì)節(jié)。又有批評的聲音,認(rèn)為調(diào)子太灰色。
這兩次直播給我一個刺激,這兩個細(xì)節(jié)不說不真實,可是笑和淚,這么簡單地說出來,確也不扎實。我想起零三年的新疆,有些東西是真實的,但并不完整。
到了北川,在消防隊附近安頓下來,晚上迎頭遇上一個當(dāng)?shù)仉娨暸_的同行。
他搖搖晃晃,酒氣很大。我掃了一眼,想避開,路燈下他臉上全是亮晶晶的汗,好像發(fā)著高燒,眼睛赤紅,手抖得厲害。
“干嘛喝這么多?”我?guī)Я它c責(zé)怪的口氣。
“受不了了。”他張開著嘴巴,就好像肺里的空氣不夠用一樣,在用嘴痛苦地呼吸。他癱坐在地上:“那個血的味兒……”
我聽不清。
“就在兩個大石板底下……”
我蹲下,聽見他說:“她說叔叔,你救我。”
他囈語一樣:“我說我會救你的,可是我搬不動啊,我喊了,我瘋了一樣地使勁,我搬不動啊柴靜,我只給了她兩個大白兔奶糖?!彼D(zhuǎn)過頭來,臉憋得青紫,啃咬著自己的拳頭,要把什么東西堵住,再這樣他會憋死的。
我把手放在他胳膊上,像拍嬰兒一樣拍著。
他的喉嚨里像是突然拔掉塞子一樣,哭聲仰面向天噴出來:“只有兩個……糖……啊……”
我沒帶紙,兜里只有一個皺巴巴的口罩,我拿出來,把鐵線抽了,給他。
他攥著,擰著,也不擦臉,頭上全是青筋。
我們倆盤腿坐在空空的水泥地上,頭頂是三樓燈泡昏暗的光。他大聲號哭,我默然坐著,身邊常常有人走過,沒人奇怪,也沒人注意。他們已經(jīng)看得太多。
那天晚上,羅陳、陳威、老金和我,幾個“新聞?wù){(diào)查”的同事商量了一下,一起退出了直播。我們要做一期有足夠時間的節(jié)目,不管能不能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