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靈者》的敘述并不只指向一個地點,村莊是敘述話語的輻射中心,是回憶性話語的一個聚焦點。“他握著鐵路,走向遠方。”在村莊的另一端是城市,是他的現(xiàn)在。在村莊與城市之間是他的漫游,也是他的回憶性空間?!岸嗌賯€我,站在過去的路上,等我轉(zhuǎn)身狠狠地一抱?”——
不同的地方,通過墓碑,從視線消失。
文字緩慢地如建筑物,從退隱的迷霧中漸顯出動人之處,落在紙上,撥動驚恐的弦絲,擔(dān)心聲音因塵世的瘴氣而窒息。
愿意待在夢境的早晨,陽光照進來。
那些幫助過我尤其是我有所虧欠的人。
晚上,南京煉鋼廠金黃的鋼水撲向十余位工友……
我如果繼續(xù)在工廠,也許在很早以前,就撲向那鋼水。
這些景象指向朝暉寫作的時刻,他身邊的世界:現(xiàn)在?;貞洸⒉皇恰巴`者”的全部話語,回憶向現(xiàn)在聚焦,朝暉說:“用極端的詞和內(nèi)在的力來寫句子?!笔堑?,他還用記憶的力量書寫現(xiàn)在。羅蘭巴特在“小說的準(zhǔn)備”里確認的話語特性是“謹慎,特殊,偶然,適時,分離,瞬間……”,這些微妙的特性更深刻地屬于詩?!锻`者》的敘述在村莊與城市、記憶與現(xiàn)時之間展開。他從現(xiàn)在這一特殊的時刻謹慎地吸納偶然發(fā)生的經(jīng)驗,完成生活意義的聚集。
昨天有一位二十五歲的女性從這窗戶里爬進天空。
每個人都在一片樹葉上發(fā)言,手勢刻在樹上。
云,砸下來。
唐朝暉并沒有沿著一種時間性的或線性邏輯進行敘述,《通靈者》是解體的小說,是詩歌,也是散文,或者也是散文詩??柧S諾說過現(xiàn)代小說的理想形式應(yīng)該是自傳式的、碎片的和短小的。對于《通靈者》來說,首先是確認一個自傳經(jīng)驗的敘述人,以便講述他所能夠感知與想象的一切。以便他能夠由此確立詩歌的話語:每一種事件、每一種感知都是一種特殊的修辭行為。
《通靈者》的修辭方式使之能夠轉(zhuǎn)換任何微末的事物:一種模糊的記憶,一種意義的殘余物,一種耗散性現(xiàn)實的剩余,一種分解之中的沉淀,一些織物的碎片。這就是“修辭以立誠”的含義:話語在偶然、流動、片刻的機遇中探索著意義的隱微形式,而不是使敘事話語抽象化、概念化和整體化:
醒來。
生活浮出地平線。
站在鏡子前。麥芒鋪天蓋地,期待陽光,等待雨水,和雪花的冰晶。
速度,平穩(wěn)靠港。
城市伸出硬質(zhì)的手,抓住我的心。疼得平靜。
心在哪里?
我找不到疼的位置。
“通靈者”擁有的不是神秘的超驗?zāi)芰?,只是通向敏感與痛苦的各種經(jīng)驗方式。連他的解脫方式也是徹底經(jīng)驗化的:
旅行。
陌生躲在路上。旅行,才可以活著走向死亡之地。只有旅行,才可以救贖。
旅行確實是“通靈者”提供的救贖方式之一,他說,“我在自行車上,熟悉一個個城市。”然而旅行不是為了熟悉,而是為著擺脫“熟悉”。他知道,“我的膚淺超出想象:幾百本、上千本書的一知半解!十個、百個地方的走馬觀花!”在《你的神跡》里,敘述者對另一個人祝福般地說:“獨自遠游的只是你的身體,一切沒有改變,始終站在你的身后,如諸神的呼吸?!?/p>
似乎朝暉沒有指望自己再次寫出一部小說來?;蛟S他理解的現(xiàn)代寫作自身就是變形或解體的小說。不再營造其結(jié)構(gòu)。放棄了人為操縱敘事。這是多重的話語形式,是嚴格的自傳意義上的寫作又要求運用一切詩歌與思想可能性的話語——
這么多人,都一一走進了黑暗的隊列中,我又有何恐懼?
黑暗,我站在這里看到的顏色。
在寂靜的人群中尋找遠征的詩人,尋找安靜的智者,與他們對坐。
朝暉的《通靈者》似乎更接近《看,這個人》或紀(jì)德的《地上的糧食》這樣的文本,《通靈者》是一種個人紀(jì)事,也是“祖國紀(jì)事”,又是一種立足于詩歌修辭的話語。他或許接近巴特“小說的準(zhǔn)備”里的概念:“小說應(yīng)該漸漸地被理解為絕對的小說,浪漫派的小說,變化的小說,寫作意向的小說;換句話說,被理解為整個作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