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文被遞上去以后,阮籍就后悔了。他知道,這一次的失足,已經(jīng)成為他終身用酒、用汗、用血、用生命也洗不掉的污點。跟司馬氏斗了一輩子,最后還是失敗了。他恨人性的黑暗,他更恨自己的軟弱。
與嵇康一樣,阮籍自視極高,他認定自己是一只高蹈九垓的鳳凰:“清朝飲醴泉,日夕棲山岡。高鳴徹九州,延頸望八荒?!边@是一只多么高潔無瑕、顧盼自雄的神鳥啊。然而,司馬昭的天羅地網(wǎng),緊緊纏住了神鳥的翅膀,將其變成了一只隨波上下的鳧鷺,《詠懷詩》(四十一)中寫道:“天網(wǎng)彌四野,六翮掩不舒。隨波紛綸客,泛泛若浮鳧?!迸c嵇康的徹底棄世不同,做官的阮籍一直不涉是非、明哲保身,或者閉門讀書,或者登山臨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緘口不言,但最終還是被政治“坑”了。他的一生活得窩囊,而且極累。
這年秋天,年僅39歲的嵇康被殺。臨刑之前,洛陽太學的三千學子聞訊,聯(lián)名上書請愿,要求司馬昭赦免嵇康,并吁請他到太學任教。如此聲勢浩大的救援行動使司馬昭深感恐懼,下令急速行刑。臨刑之際,太學師生們洶涌前來,流著淚為嵇康送最后一程。天上烏云翻滾,刑場哭聲動地。嵇康神情怡然,仰頭看看天空中的太陽,揮手辭別眾人,爾后索琴,徐徐彈奏《廣陵散》。隨著他捻動、跳動、顫動的手指,一曲仙樂幽幽響起,又戛然而終。他擲琴高崗上,發(fā)出了最后一聲長嘆:“《廣陵散》于今絕矣!”
驚聞噩耗,阮籍不免再次號啕痛哭了一場。而此時,他的《勸進箋》正被司馬昭廣泛利用,在城鄉(xiāng)到處張貼,傳揚天下,為其登基稱帝制造輿論。阮籍想到摯友嵇康一身傲骨,面對屠刀不肯低頭,血灑刑場。與寧折不彎的嵇康相比,他確實缺少一種犧牲精神,雖然他也有與嵇康相似的骨氣、傲氣與逸氣,但卻沒有嵇康的堅持。他本想游戲人生,但卻被人生游戲了。
企圖以隱忍茍活來換取對方的寬宥,結果只是一場春夢。幾個月后,也就是這一年的冬天,阮籍在無限的悔恨和憂郁中身染病疴,離世時僅53歲。阮籍的仕逢之旅,或者說與政治的結緣,造就了一個一生受政治羈絆的文人。他的雋才,他的傲然,他的不羈,他的軟弱,導引著他在無序的黑暗中搖搖晃晃地走來,又搖搖晃晃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