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陶淵明家貧,僅靠耕種田地不足以養(yǎng)活自己。在親朋好友的勸說下,他不得不到離家鄉(xiāng)不遠的彭澤當(dāng)縣令。這天,恰逢郡督郵來縣里視察,縣吏就對陶淵明說:“您必須穿戴整齊,去跪迎上差?!碧諟Y明嘆息:“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當(dāng)即解綬去職,在任僅80多天。這是東晉義熙元年(公元405年)發(fā)生的促使陶淵明與官場徹底決裂的一件富有戲劇性的事件,就是千百年來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不為五斗米折腰”。
他后來的《歸去來兮辭》就是這個事件和這番心理的自白。糾纏在他心中13年的矛盾終于得以解決,看他歸去的腳步多么輕快,“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心情又是多么急切,“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歸去的生活又是多么從容悠閑,跟鄉(xiāng)里故人談心何等快樂,彈琴讀書就能將憂愁驅(qū)散。農(nóng)夫告訴我春天來了,將要去西邊的田地耕作。有時駕著巾車,有時劃著孤舟,既可探尋那幽深的溝壑,又可走過那高低不平的山丘。樹木欣欣向榮,泉水緩緩流動,我羨慕萬物各得其時,感嘆自己一生行將告終?!皻w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這一告白是說給自己聽的,卻從此扣動了后世讀書人的心弦,令一代代中國知識人怦然心動。
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戰(zhàn)亂是疾苦之源,篡位是戰(zhàn)亂之根,君權(quán)又是引發(fā)篡逆之因。幾進幾出之后,陶淵明最后遠離了魏晉的中國官場。陶淵明走進一個無人的殘破村落。他問砍柴人:這里的人都去哪兒了?砍柴人說:都死了,一個都不剩了。一家家妻離子散,一戶戶家破人亡,這就是戰(zhàn)亂之下的、人命無常的東晉。陶淵明忽然心里有了點隱痛,他生出無限悲愴,人生似幻化,終當(dāng)歸空無。他對這個時代的失望,堅定了他自己在廬山腳下的歸隱生活。
他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是“五柳先生”式的清高灑脫、怡然自得。陶淵明自稱“五柳先生”,年少時曾經(jīng)寫過《五柳先生傳》,說的是:這位先生在當(dāng)時不知是何方人也,因為家的旁邊有五棵柳樹,世人則稱之為“五柳先生”。那是完全適合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是“桃花源”式的一塵不染、純潔寧靜、悠閑曠遠。陶淵明以老莊哲學(xué)為核心,對儒道兩家取舍調(diào)和而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自然”哲學(xué)。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是一種“自然”的社會,他把儒家虛構(gòu)的淳樸無爭的上古之世與道家宣揚的小國寡民的社會模式結(jié)合成一體,便成了他筆下的桃花源。在這個桃花源里,“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在這個烏托邦里,“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正是這個烏托邦式的“桃花源”,支撐著陶淵明一生的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
打開陶淵明的詩集,就如同展開一卷巨大的畫幅:靜穆的農(nóng)村,美麗的田野,純樸的村夫,質(zhì)直的村民,籬邊的黃菊,日暮的歸鳥,一一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那是生命啊,那是自然啊,那是流著淚水的歡喜啊。
在仕與隱的矛盾斗爭中,陶淵明歸來了,他深知自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他沉醉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他享受于“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他熱戀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在茅屋低檐下飲酒賞菊,滿眼盡是田園的風(fēng)景。飛鳥,花朵,雨水,炊煙,庭院,樹木,支撐著他看淡看透的視線。他的心成了宇宙的中心,亂世的中心如此寧靜,不禁叫人詫異。他從前牽掛的人和事,此時已不重要。一切如此愜意,哪怕帶有淡淡的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