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家不二精神的啟示下,蘇軾悟到了人生的空幻,并在作品中多次表達了對人生虛空的感受,但他并未執(zhí)著于空而否定人生。盡管他在詞里寫著“先生年來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門”,但從未真正做到離棄人世,而是始終在不入不出之間,超越有無之境,游于物之外,無往而不樂。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在坎坷的人生中“一蓑煙雨任平生”,出離“風(fēng)雨”和“陰晴”二邊,達到“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不二境界,實現(xiàn)了人生審美化的超越。從這一點上來說,蘇軾更能代表宋元以來吸收了佛學(xué)禪宗的中國哲學(xué)和華夏美學(xué)。
表達了同一認(rèn)識的還有作于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的另一首《定風(fēng)波》:“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知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這首詞通過歌頌好友王鞏的歌伎柔奴身處逆境而安時處順的不俗品格,抒發(fā)了蘇軾本人在政治逆境中隨遇而安的曠達襟懷,寄寓了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和處世哲學(xué)。經(jīng)歷了宦海沉浮和人生風(fēng)浪的洗禮之后,蘇軾這種靜心無想、無所他求、超然物外、達觀超曠的精神境界,如晶瑩溪水清澈透明,一覽無余。這種超曠自適,恰恰是燭照人生、參破玄機的睿智,恰恰是傲視磨難、超凌逆境的隱忍。
這一個秋夜,他和一幫農(nóng)夫客人把酒言歡,喝得酩酊大醉,從東坡雪堂踉蹌走出。一路搖搖晃晃、窸窸窣窣地回到他臨皋的住所,此時已是更深人靜、萬籟俱寂的下半夜了。“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仗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糓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辈恢挥X已是黃州之貶的第三個年頭,這首《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寫于深秋的長江邊,他傾聽著陣陣濤聲,以一種透徹了悟的哲理思辨,發(fā)出了對整個存在、宇宙、人生、社會的懷疑、厭倦的深沉喟嘆?!伴L恨此身非我有”是化用《莊子·知北游》“汝生非汝有也”句,“何時忘卻營營”也是化用《莊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向道家尋求超脫之方,飽含蘇軾切身的感受,帶有深沉的感情,一任情性,發(fā)自衷心,因而自有一種與天地獨往來的力量。“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這樣擁抱天地、親融江海的超然詩句,也只有從蘇東坡這般磊落豁達的襟懷中才能流出。
慎靜以處憂患,正是蘇軾人生哲理的核心,他飽經(jīng)磨難,始終保持著曠達開朗的性格的奧秘也就在此。危難臨頭,不是任感情沖動,大作怨憤之聲或放聲悲號,而是在心中細細咀嚼,用禪宗及老莊思想中的相對主義、虛無主義去化解它。精神生命酣暢淋漓地舒展,萬物與我為一的平等精神,“天人合一”的境界與“死生一如”的胸襟,物我兩忘的本心清靜,玄妙的心靈頓悟和直覺觀照,莊禪哲學(xué)生命觀、宇宙觀幾經(jīng)滲透、參照,融進了蘇軾個體存在的意識之中,于是,緊張的價值沖動松弛了,急促的功業(yè)理想舒緩了,沉重的現(xiàn)實痛苦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