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素不相識的老翁召喚,張良多少有些意外:正常的禮節(jié)應當是老翁招手輕喊,待張良看到他再做個長輩虛禮,一番隔空行禮后,張良亦步亦趨地走過去向老翁行后輩禮,然后才開始正式的交談。
楚國本是荒蠻之地,民風之彪悍純粹不亞于暴秦。羋姓華族在此經(jīng)營十幾世,卻未見有多少成效,連上了年紀的人也不愿意自持,想必這才是真正的楚人吧?張良笑著思索道,只覺老人粗俗得有些可愛。
那老翁卻不依不饒,見張良站在原地不動,眉毛倒立便聲如洪鐘:“還傻愣著干什么?快些過來!”
張良畢竟是世家貴族出身,又在淮陽學禮多年;作為姬公子,拒絕來自長輩的召喚是等同于不孝的惡行。于是不等對方怒氣沖沖地再次破口大罵,張良便一路小跑來到圯橋之上,向老翁萬分恭謹?shù)匦型磔叾Y:“見過老丈?!?/p>
禮畢抬起頭來,張良發(fā)現(xiàn)面前的老翁確實與眾不同:單看樣貌,此人已年過六旬,卻面色紅潤,身軀挺拔;細長的黑目深嵌在眼窩之中,比兩汪水井還要深邃幾分。他雖然和當?shù)氐某艘粯樱┲植级桃?,卻多披了一件黃色的大褂,伴著橋上的微風輕輕飄動。
仙風道骨的無名老翁,逃亡他鄉(xiāng)的反秦公子,老少二人站立在沂水圯橋上,蕓蕓之中,這場見面注定將要蒙上一層不同尋常的神秘味道。
唯一不太稱景的,是老翁只蹬了一只草鞋,另一只赤腳正踩在空處。他就這樣別扭地站著,眼如銅鈴地看著柔弱有禮的張良。
見對方直勾勾瞪著自己,蹊蹺之余,張良不禁心生敬畏,急忙溫聲問道:“敢問老丈,方才是否在喚小可?小子愚鈍,竟讓長輩苦等多時,真是孟浪了?!?/p>
老翁卻好像不愿受“公子”的禮數(shù),他抓住張良伸過來想要攙扶自己的手,就勢跳著拐幫來到橋邊,锃光瓦亮的手杖直直戳著橋下的河水。
“老夫的鞋掉下去了,你去給老夫拾來?!?/p>
張良順著手杖的方向細瞧過去,靜靜流淌的河水中央有幾塊大石,那只掉落的草鞋就被夾在石縫之間。
扯著嗓子喊了半天,原來是讓他過來幫忙撿鞋。
這樣的要求,無論放在哪個時代都不算太過分;老人行動不便丟了鞋子,身強力健的后生為老人下橋?qū)ぢ?,既合禮數(shù),也屬人道。卻讓張良啞然失笑——他跟老翁根本就不認識?!霸趺?,不愿意?”見張良沒有動彈,老翁竟又泛上幾絲怒氣來。
見自己的猶疑令長輩不悅之色滿滿,張良心生愧疚,惶恐間忙擺手解釋:“老丈莫急,小可不過在尋草鞋的去處,這就下水為您取來?!?/p>
安撫完老翁,張良就趕忙跑下圯橋,撩起褲腿蹚進沂水。清晨時分的河水格外冰冷刺骨,越向河中心靠近,冰肌刺骨的痛麻感覺就越重。
張良被冷水激得連連咬牙打戰(zhàn),經(jīng)過河心時,涓涓的流水幾乎是像利刃般切割他的小腿。不得已,張良從衣服上扯下半塊來咬在嘴里,蹣跚著接近夾著草鞋的那幾塊大石。
橋上的老翁卻好似沒看到這一幕,看他步履遲緩,還不時地要催下來幾句難聽話。
忍著冰冷撿回老翁遺落的草鞋時,張良自己的鞋已經(jīng)爛得沒法再穿了。事已至此,他反而釋懷不少,干脆扯掉這些累贅,打著赤腳回到橋邊。
因為擔心鞋子滲水后不便行走,張良把草鞋裹在懷中細細擰擦一番,擠掉浸入的冷水,這才恭恭敬敬地遞還給老翁:“托老丈的福,小可幸不辱命,這是您老的鞋。”
一絲吊詭的笑容悄然劃過老翁的嘴角。
“別廢話,快給老夫穿上!”
未等張良反應過來,一只紋理盡顯的雞皮赤腳已伸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