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飲如東坡 ——紀曉良不善欽酒 琴棋書畫詩酒茶,文人七件雅事中,詩排第五,酒列第六。古人把它們二者 緊緊相排,想來不無緣故。對酒當歌,詩助酒興,酒壯詩魂;詩社流為酒會,文士 多居醉鄉(xiāng)。魏曹孟德“,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釃酒臨江,橫槊賦詩”(蘇軾《前赤 壁賦》),何等不可一世 ! 晉陶淵明“,閑居寡歡,偶有名酒,無夕不飲,……既醉 之后,輒題數(shù)句 自娛”(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并序》),又多么恬淡舒暢 ! 唐 自居 易,往往“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醉吟相仍”(白居易《醉吟先生傳》), 徜徉詩酒之林,樂不知返 ! 在他們身上,詩與酒就像風景名勝里的山與水一樣, 相得益彰、形神化一了,然而在紀曉嵐的生活世界里,它們卻分道揚鑣,詩從第 五躍居榜首,成了巍乎高哉的泰岳;酒則落在了孫山之外,灑成一汪淺潭。 紀曉嵐似乎秉承了高祖紀坤“平生不解飲”《( 花王閣剩稿·快哉行》)的遺 傳基因,年輕時就坦承“平生不飲如東坡,銜杯已覺朱顏酡”?!? 三十六亭詩· 羅酒歌和宋蒙泉》)據(jù)蘇軾《東坡志林》記載,蘇軾自己曾說過“:吾兄子明飲酒不 過三蕉葉。吾少時望見酒杯而醉,今亦能葉飲矣。”可是有黃魯直揭發(fā)“東坡 自 云飲三蕉葉,亦是醉中語。余往與東坡飲一人家蕉,不能一大觥,醉眠矣”。 《( 蘇軾文集》卷六十Jk)蕉葉,淺底的酒杯。宋代陸元光《回仙錄》云“:飲器中, 惟鐘鼎最大,屈卮螺杯次之,而梨花、蕉葉最小。” 紀曉嵐于古人,東西兩漢最喜東方朔,南北二宋則酷愛蘇東坡。紀曉嵐曾 五度手批《蘇文忠公詩集》,聞名當時(見紀曉嵐評本《蘇文忠公詩集序》),可見 其用功之深和偏愛之情。他的集中多次引用東坡文字,如《紀文達公遺集》卷十 六《云南迤南兵備道匏伯龔公墓志銘》引句“使民如兒吏如奴”《、槐西雜志》卷二 第 39 則引句“勝固欣然,敗亦可喜”《、烏魯木齊雜詩》第一百六十首化用東坡 “事如春夢了無痕”詩意等等。他甚至還把喜歡的蘇軾原句移植進自己的詩里, 如《三十六亭詩·題友人小照》用東坡成句“兩翁相對清如鵠”《、南行雜詠·春 又用成句“空腸得酒芒角出”等,通過妙合無痕 熟,同時也借此表達個人對蘇東坡的無限崇拜 可 和鐘愛。然而,紀曉嵐不善飲酒,也如得東坡衣缽,真可謂才士所短亦同。 平 日不敢暢飲的紀曉嵐,有時意氣豪舉“,雖然飲量一蕉葉”,但“朗吟亦欲 傾村醪”《( 南行雜詠· 忻湖佑 申東 田各以和章見示春澗詩亦踵至疊前韻賦 謝》),詩好像酒伴侶一樣,讓他有恃無恐,酒腸大開;或是喝到“形神酣適忘物 我”之際,怯膽也醉乎乎的忘了害怕“,便擬倒甕傾滂沱”《( 三十六亭詩·羅酒歌 和宋蒙泉》)。不過,清醒時,紀曉嵐還有些自知之明,他自嘲地把與善飲者的拼 酒比喻為“酒兵躪強敵”?!? 南行雜詠·小除日丹陽中示幕中諸友》) 可是,命運偏愛捉弄人,紀曉嵐這個酒師弱兵,偏偏投在了一位強將麾下。 乾隆十九年(1754),紀曉嵐會試中式第二十二名,出自浙江烏程(今吳興) 孫人龍。 孫人龍,字端人,雍正八年(1730)進士,乾隆元年,以翰林院編修出任云南 學政;十年,以詹事府中允出任廣東肇高學政;十九年,以詹事府中允充會試同 考官。(清·法式善《清秘述聞》卷十五)試后,同門群拜房師。酒席之上,孫人 龍獨獨欣賞來自獻縣解元出身的紀曉嵐,心中頗以能收得此生為豪。孫人龍可 是一位上天可作酒仙、人地可作酒鬼的人物,在當時酒壇頗有地位。紀曉嵐晚 年回憶到“:酒有別腸,信然。八九十年來,余所聞者,顧俠君前輩稱第一,繆文 子前輩次之。余所見者,先師孫端人先生亦人當時酒社。先生自云:‘我去二公 中間,猶可著十余人。’’《( 灤陽續(xù)錄》卷六第 3 則)顧嗣立,字俠君,江蘇蘇州人。 康熙末年特賜進士出身,選庶吉士,后授知縣。性嗜酒善飲,據(jù)說每到一處,即 立“酒人社”,招聚生徒,賽賭飲量,終身無敵手。與之相交酒士,一時各有品題: 顧嗣立號“酒王”,莊楷號“酒相”,繆沅(即繆文子)號“酒將”,方覲因未長胡須, 號“酒后”,不一而足。孫人龍雖距顧、繆二人還有十幾位酒賢,但做個“酒先 鋒”“、酒中軍”之類,應該沒有問題。孫人龍不僅嗜酒,而且“文章淹雅……醉后 所作,與醒時無異。館閣諸公,以為斗酒百篇之亞也”?!? 槐西雜記》卷一第 28 則)此刻,這個“李太白第二”舉酒屬客,眾門生一呼百應,只有紀曉嵐一人以不 勝酒力為由,屢屢辭卻,大煞風景。當孫人龍得知他稍飲輒醉確非矯情之后,不 無遺憾地對紀曉嵐說“:東坡長處,學之可也,何并其短處,亦刻畫求似。”《( 灤陽 續(xù)錄》卷六第 33 則)紀曉嵐臉紅紅的,不知是慚愧,還是已沉醉,唯有稱諾點頭 而 已 。 常言道,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只用了五年,紀曉嵐便 了主考,以翰林院編修的身份典試乾隆二十四年(1759)己 后,官府照例為新科舉人們設辦鹿鳴宴。鹿鳴宴,源自唐代。當時唐人舉行此 呷 宴時,用少牢,歌唱《詩經·小雅》里的《鹿鳴》之章,故名鹿鳴宴。宴會上,因為 身份的尊貴,敷衍敬酒而不必擔心罰觴的紀曉嵐移作壁上觀。觥籌交錯中,他 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與恩師孫人龍叫陣對壘的飲中高手——吉州 (今山西吉 縣 )舉人葛正華 。 葛正華,字臨溪,是科中舉后,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成進士,后授翰林院 編修。他喝酒的特色是“不與之酒,從不自呼一杯;與之酒,雖盆盎無難色,長鯨 一吸,涓滴不遺”?!? 灤陽續(xù)錄》卷六第 33 則)他曾與五六人喝至天色將明,葛 正華眼看著他們一個個酡然而醉,頹然而倒,酣然而睡,然后從從容容指揮仆役 打掃酒場,收拾飯局,將醉仙們扶上床安置妥當,才登車揚長而去,神色清明,仿 佛眾酒兵只是行軍通過他的腸胃,而沒有駐扎宿營一樣。紀曉嵐想起當年自己 的尷尬遭遇,連忙修書一封,寄給京城的孫人龍,告訴恩師,自己這個弱將有幸 網(wǎng)羅了一名強兵,一個能痛飲狂拼的奇才。久居“酒壇”高處、不勝寂寥之境的 孫人龍見信大喜,回書中好好把紀曉嵐這個“酒伯樂”夸獎了一番,最后說“:吾 再傳有此君,聞之起舞。但終恨君是蜂腰耳。”《( 灤陽續(xù)錄》卷六第 33 則)南朝 梁時的周弘正、周弘讓、周弘直三兄弟,弘正擅長玄理,弘直方雅敦厚,唯弘讓簡 素,曾任叛將侯景的偽官員,所以當時人們“或問三周孰賢,人日‘若蜂腰矣”’, 用蜂的腰部最細來譏諷弘讓居中最差。(事見《南史·周弘直傳》)孫人龍信中 引用此典,意思是說師生三代,只有位于當中的紀曉嵐不能喝酒。前輩風流戲 謔 ,令人神馳 。 酒量頗少的紀曉嵐,知道的酒典卻不少。一次酒席宴上,不善飲酒的他跟 門生梁章鉅談起了康熙年間的一樁酒壇軼事。 康熙初年,京師一時同官講讀者睢州湯斌、華亭沈荃、清苑郭菜、黃岡王澤 弘、登封耿介、代州田喜篝、桐城張英、大興李錄予、山陰朱阜、新城壬士稹十人, 特制了十個酒杯,白金為之,合重二十八兩,外界烏絲花草,內鐫諸公姓字里居, 旁鐫“官僚雅集”四字,依酒量大小為次,最大者為湯斌,最小者為王士稹。名流 勝跡,令人神往。紀曉嵐說“:此器既然分制有十,斷不至于盡行消磨,定有留傳 在世者。”乃囑梁章鉅及其他門生方便之時,代為物色。功夫不負有心人,后經 梁氏多方查尋,竟找到其中三樽。(事見梁章鉅《浪跡續(xù)談》卷四) 嵐,卻極懂酒,尤其對家鄉(xiāng)聞名遐邇的滄酒,更是深知個中 已享譽全國。明代萬歷二十九年進士,后來官至兵部尚書 帶 的熊明遇《滄州沽酒》詩云“:南皮稱勝地,滄酒復陶真。月下青簾夜,風前白墮 春……”而萬歷四十五年成書的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九云“:余性不善飲,每舉 不能盡三小盞,乃見酒輒喜,聞佳酒輒大喜。計生平所嘗,若大內之滿殿香、大 官之內法酒……永平之桑落酒、易州之易酒、滄州之滄酒、大名之刁酒、何氏松 花酒,皆多色味冠絕者。”顧起元提及當時皇宮內外、大江南北之佳酒共計二十 九種,滄酒能名列其中,且與大內之滿殿香等相媲美,決非一般村醪粗釀。生活 在滄酒故鄉(xiāng)的紀曉嵐,當然要比遠在千里之外的江寧(今江蘇南京)人顧起元更 熟悉滄酒,他在晚年的筆記里深情地講述滄酒的幾個奇處時,著墨頗多。 滄酒首先釀造奇。其工藝非市中尋常商販所能掌握,必戴、劉、呂、王等“舊 家世族,代相授受,始能得水火之節(jié)候”。祖?zhèn)髅胤?,既保證了滄酒的純正,又限 制了生產規(guī)模,這樣一來,少且精的滄酒可以身價倍增。其次用水奇。光有工 藝還不夠,水的清甜、濁澀直接影響著酒的甘洌、渾苦。滄酒釀造者們在水上著 實花了一番心思。“水雖取于衛(wèi)河(今之南運河),而黃流不可以為酒,必于南川I 樓(樓在滄州城南運河東岸,今已廢)下,如金山取江心泉法,以錫罌沉至河底, 取其地之清泉,始有沖虛之致。”《( 灤陽續(xù)錄》卷五第 4 則)民間相傳,有天下第 一泉之稱的“中泠泉”,在長江江心的金山附近。取用它們的辦法,據(jù)《虞初新 志》編者清人張潮說,乃是“兩巨舟相并,中離二尺許,以大木橫亙其上,中亦空 二尺許,如井狀。以有蓋錫罌一,上系大長繩,別一小繩系其蓋。繩之長,凡若 干丈,縋于井。繩盡,先曳小繩起其蓋,而水已滿罌,徐曳大繩,則所汲皆江心水 矣”。滄酒的釀造者也如法炮制,汲取運河河心水底的清泉,為滄酒蒙上了一層 神秘面紗。紀曉嵐的這段記載恰與民間傳說相印證。阮葵生《茶余客話》“:滄 州城外酒樓,背城面河,列屋而居。明末有三老人至樓上劇飲,不與值。次 日, 復來飲,酒家不問也。三老復醉,臨行以余酒瀝欄桿外河中,水色變,以之釀酒, 味芳洌,僅數(shù)武地耳,過此南北皆不佳。”第三貯藏奇。滄酒不太像釀造它們的 主人那樣傈悍精壯能吃苦,它們有些嬌氣:其收貯“畏寒畏暑,畏溫畏蒸,犯之則 味敗”“;無論肩運、車運、舟運,一搖動即味變。運到之后,必安靜處澄半月,其 味乃復”“;其新者不甚佳,必庋閣至十年以外,乃為上品”。(同上)正如名武師 都是練家子,絕好的滄酒皆為數(shù)十年的陳釀。這一點,滄酒與滄州人倒蠻相似。 最后滄酒還有一奇,即“互相饋贈者多”,而“恥于販鬻”;又為“防征求無厭,相戒 不以真酒應官,雖笞棰不肯出,十倍其價亦不肯出,保 可知也”。雖然當時滄州人的商業(yè)意識差些,但他們輕 之風可欽可佩。 紀曉嵐記述的這諸般奇處,為滄酒平添了許多傳奇色彩,而他無意之中帶 出了滄州百姓精湛絕倫的釀造技藝和卓爾不凡的俠骨,對考察當年這塊水苦風 澀土地上的世俗民情,或許有所裨益。 紀曉嵐既然由于嗜煙而得名“紀大鍋”(清·方浚師《蕉軒隨錄》卷六),那么 他窮于酒量,也該有個雅號才是??贾刨t,善飲者多以酒名,如漢蔡邕號“酒 龍”(見清·余懷《三吳游覽志》)、唐李白號“酒仙”(見唐· 崔成甫《贈李十二 白》)、宋黃庭堅號“酒圣”(見黃庭堅《和舍弟中秋月》);而不善飲者或因醉稱,如 宋歐陽修“飲少輒醉”,自號“醉翁”(見歐陽修《醉翁亭記》)、明宋濂素不善飲,人 稱“醉學士”。(見宋濂《宋學士全集》卷十四《恭跋御賜詩后》)今私下揣擬,紀曉 嵐一生以才氣揚播海內,不妨冠以“醉才子”之號“,壇”上無名的紀曉嵐果真地 下有知,也應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