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這個決定徹底改變了我們這個家庭的命運，在那次“把醫(yī)療衛(wèi)生的重點放到農(nóng)村去”的運動中，全院她第一個報名。幾十年來，家里人一直對她這一行動表示不理解，在很多人眼里，那不過是因為母親愛表現(xiàn)、好面子。而父親當時正在熱戀中，所以也沖動地追隨母親而去。他們在一個邊遠的小縣城里做了十五年的醫(yī)生，這段時間里，他們的同學有的已經(jīng)是省級醫(yī)院某個學科的學術(shù)權(quán)威，而他倆充其量就是一個縣級醫(yī)院的主治大夫。最令母親追悔莫及的是，父親再也沒有機會展示他的才華，肺癌在這個男人剛剛四十歲出頭時奪走了他的生命，也奪走了她的幸福人生。

我看著因為激動而臉上泛著紅暈的母親，突然有些理解她在五十年前做出那個決定的心情。一個懷春的少女面對追求者的欲罷不能，面對三角關(guān)系的不知所措，面對失敗者的內(nèi)疚和自責，正巧，有一個機會讓她能抽身離開，她當然不可能周全地想到人生起承轉(zhuǎn)合中的種種意外。

“養(yǎng)女兒就是操心，你沒有孩子所以不能體會?！痹掍h一轉(zhuǎn)，母親開始數(shù)落我從小到大的種種不是：學習讓她操心，談戀愛沒讓她省心，好不容易結(jié)了婚又跑到離她三千多公里外的北京。以前，母親總是隔一段時間就要找我談話，每次都以這些陳詞濫調(diào)結(jié)束。后來，每次回家的頭三天我都會被世上最甜蜜的母愛浸泡，而臨走的前一天，我們之間必然有這樣一番談話。最終往往是母親聲淚俱下，我低頭不語?！澳憔褪窍衲惆?，長得像他，性格像他，生活能力差也像他。他死得早，這些年我努力掙錢，就是要讓你過得像有爹的孩子一樣，現(xiàn)在這房子留給你，還有些存款也留給你，保證你后半輩子能獨自生活，不用靠男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的敘述中“錢”和“男人”這兩個詞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而且總是在使用時不經(jīng)意地加強語氣，在這背后，我聽到了憤怒，甚至是恨。

緊接著，她說了一個數(shù)字，這是半年來我第三次聽她談到遺產(chǎn)—一套房子，外加一筆存款，今天我聽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數(shù)字。

家是一個女人的全部：秩序、審美、價值觀和她所有的愛。所以，我回到這個房子里，就是住回母親的世界，我呼吸她呼吸的空氣，使用她使用的鍋碗瓢盆，穿她穿的衣服，然后，不知不覺變成她，或者按她希望的那樣生活，因為她已經(jīng)替我想好了往后所有的日子—獨立、自強。

如果是一年前，甚至半年前，我一定會激動地對著她大喊大叫，淚流滿面地說：“媽，離開你就是想讓你明白，不在你的庇護下我也一樣能夠活得好，我能成為你的驕傲。”然而我沒有這樣做，雖然，母親用她的愛，或者以愛的名義再一次傷害了我。我只是看著她布滿風霜的臉、被子下面消瘦的身體，因為喘息而上下起伏的胸脯。我告訴自己，讓她盡情地表達她想表達的吧，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其實我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在向上涌動，我的頭皮、臉頰都因為充血而發(fā)燙，血液一陣陣地往上沖。我不斷地跟自己說：“冷靜，保持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