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可可,他害羞而漂亮,黑黑的,又瘦又高。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我在荒野里迷了路,已經(jīng)獨自轉(zhuǎn)了半天。當我爬到附近最高的山頂上,遠遠地,一眼看到對面山梁上騎著馬的可可時,一陣狂喜,拼命揮手,大聲呼喊,激動得不得了。但心里又隱隱有些害怕,畢竟這荒山野嶺的……其實可可是善良的,他永遠也不會傷害別人。而這片荒野本身就充滿了安全感,生存在這里的牧人都有著明亮的眼睛和從容的心。
后來才知道那并不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在很多年的冬天里,他常去阿克哈拉我家雜貨店里買東西。他能記得我,我卻總是糊里糊涂的。而就在那次見面的前不久,我還去了他在烏倫古河南岸定居點的家中拜訪過他和他的父親沙阿,當時和他面對面坐著喝茶,說了半天話。
——可是那時,我卻沖上山梁,筆直地沖向他,對他大喊:“老鄉(xiāng)!請問這條路去往可可的房子嗎?老鄉(xiāng)!請問你認識可可嗎?”……
至于前來的二姐夫馬吾烈一家,他們開著一個活動的小雜貨店,駐扎在額爾齊斯河北岸快一個月了。這次是來送面粉并前來道別的,三天后,他家雜貨店就要出發(fā)進入夏牧場了。我們則還要再等一個月。
馬吾烈姐夫人高馬大,頭發(fā)剛硬,面無表情。家里兩個孩子長得像他。很不幸,兩個孩子都是女孩,有事沒事統(tǒng)統(tǒng)吊著臉。
下午太陽偏西的時候,馬吾列一家才起身告辭。沙勒瑪罕姐姐用大衣把三歲半的瑪妮拉裹得刀槍不入,穩(wěn)穩(wěn)當當架在摩托車上,再把一歲半的小女兒阿依地旦緊緊掖在懷里。在我們的注視下,一家四口絕塵而去。
斯馬胡力也是騎摩托車來的,從南面烏倫古河畔的春秋定居點阿克哈拉到吉爾阿特,得穿過阿爾泰前山一帶大片的戈壁灘,再經(jīng)過縣城進入吉爾阿特連綿的丘陵地帶。我也曾坐摩托車走過那條荒野中的路,八個多小時,迷了兩次路。頂著大風前行,被吹得呲牙咧嘴。到地方后,門牙被風沙吹得黑乎乎的,板結(jié)著厚厚的泥土,劉海像打過半瓶啫喱水一樣硬如鋼絲。
此時,可可也將沿那條路離去,把摩托車再騎回阿克哈拉。
我們站在門口,看著他騎著摩托車繞過氈房,沖向坡底,經(jīng)過溪水時濺起老高的水花。很快,身影就消失在北面的山谷盡頭,只剩摩托引擎聲在空谷間回蕩。
客人散盡的吉爾阿特,寂靜得就像阿姆斯特朗到來之前的月球表面。雖然客人在的時候也沒有掀起過什么喧嘩。
自從斯馬胡力來了之后,大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們都沒有再見到其他人了。只有一天清晨,有一支搬遷的駝隊遠遠經(jīng)過了山腳下的土路。
我和卡西站在家門口看了半天,一共三匹馬,三峰駱駝,一架嬰兒搖籃和一只狗。羊也不多,大大小小百十只,看來是一個剛分出大家庭不久的小家戶。
還在前天,斯馬胡力放羊回來,在晚餐桌邊就告訴了我們:南面牧場的某某家快要轉(zhuǎn)場了。于是這兩天媽媽一直在等著他們的經(jīng)過,還為之準備了一點點酸奶。
春牧場上母牛產(chǎn)奶量低,又剛產(chǎn)了春犢,幾乎沒什么奶水可供人食用的。其實從冬天以來,扎克拜媽媽家就很少喝奶茶了,平時我們只喝茯磚煮的黑茶,喝的時候只在茶里放一點鹽。黃油也沒有,只有白油(用綿羊肥大的尾巴上的肥肉提煉出來的凝固油脂)可供抹在馕塊(我們的日常主食,用沒有發(fā)酵過的面團烘烤的干面包)上或泡進茶里食用。難得某一天能在黑茶里加一點點牛奶。盡管這樣,媽媽還是想法子省出了一部分做成了全脂酸奶。
那天,一看到駝隊剛剛出現(xiàn)在南面的山谷口,媽媽就轉(zhuǎn)身回氈房,解下頭上的綠底紫花的棉線頭巾重新扎裹了一遍,換上干凈體面的一件外套。然后擰下暖水瓶的塑料蓋子,從查巴袋(發(fā)酵酸奶的帆布袋)里小心地倒出了大半蓋子酸奶。她端著出門走下山坡,遠遠地前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