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暮年
不知道是為什么,事情真是怪得很,只要我一想朱正就會想起鐘叔河,只要一想鐘叔河又很自然想朱正。
兩個都是湖南人,兩個都曾當(dāng)“右派”,兩個都曾坐過牢,兩個都會寫文章,兩個都會搞出版。
人是不好互比的。這點,當(dāng)然很明白。
文章也不好互比。這點,當(dāng)然也明白。
可是,不知為什么,總?cè)滩蛔≡谛睦铮瑢⑺麄冞@兩個人,比過來又比過去。
比如寫文章。
兩個人的兩支筆真的就像兩把劍。
朱正總是鏗鏘一聲,唰地出鞘,招招見血,劍不見血,決不入鞘。
鐘叔河呢,則不同。那劍總是寸寸而出,劍氣一旦逼住對方,也就悄然入鞘了。
當(dāng)然,這是我的感覺。別人的如何,就不好說了。
比喻也難說是貼切,所喻也無高下之分。
還是不比的為好。
這里,我先說朱正。
人是改造不了的。我是這樣看朱正的。
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后,生活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精神遭受了多少創(chuàng)傷,他可多少改了一點?除了頭發(fā)變白了,皺紋增多了,那根脊梁的骨子縫里,真是一點也未變的。不然,他就不會寫《一九五七年的夏季:從百家爭鳴到兩家爭鳴》以及這一類的書了。
變的,也許只有筆,比以前是更犀利,甚至寒光四射了。
筆的寒光所針對的,主要是那歷史迷霧,主要是那思想迷霧,其余,哪怕一點點,也無時間顧及的。
說到寫東西,朱正對我說:“要寫前人沒寫的,要寫后人要看的。”
我想出書也一樣。
我喜歡朱正。喜歡他雖古稀之年,精神還是如此年輕。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我敬重朱正。每次閱讀他的文章,都能從那字里行間,看到他的良知閃光,聽到他的心靈召喚。
能夠聽從心靈召喚,才有可能無愧時代,才有可能不虛此生。
再說鐘叔河。
說起鐘叔河,我們就會說——他的《走向世界叢書》,他的“周作人”,以及他所主編的《鳳凰叢書》等許多好書。還有最近新出的書,他的著作《念樓學(xué)短》,那真是很別致的。還有那句廣告詞:“用最少的錢,買最好的書”,至今想來,依舊溫馨。
不知他人如何看,叔河先生在我心里,確是一個智慧之人,更是一個大勇之人。
一出牢門便“走向世界”,膽識缺一,怎么可能?沒有準備,也不可能。
他是時刻準備著的。
準備著什么?準備了思想。
有思想地整理國故和無思想地整理國故,路子自然大不相同,景象也是絕然不同。
“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這幾希就是思想罷。”這是他曾對我說的。
“要緊的是自己的眼睛。”這也是他對我說的。
他還說:“易卜生說,全或無,或以為太理想主義了,辦不成事。其實,委曲求全是斷不能成全的。魚死網(wǎng)破亦不失為一法也。”
他還說:“伊文思說,世上沒有比謬誤更強有力的東西。我搞出版十年,深服此言。質(zhì)之周實君以為如何也。”
叔河先生很多話都曾引起我深思。只可惜我記性差,平時又忙于俗務(wù),聽了,想了,事一多,也就丟在腦后了,不曾及時記下來?,F(xiàn)在再回想,雖然有感覺,若是想復(fù)述,就不可能了。
有些話,他寫給我,我想應(yīng)該收好的??墒牵@一收,就不知收到哪里去了。
事情總是這樣的,總是這樣無可奈何。
叔河先生能理解的。
(二○○三年五月《編輯學(xué)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