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先生神交多年,唯一遺憾的是,一直緣慳一面。一九九八年九月,先生來信,說可能在年底來京,屆時可謀一聚,我興奮了好一陣子,可先生到底沒有成行。所以至今,除了在那一年《新聞出版報》的當(dāng)代文化名人攝影專欄上見過先生的肖像外,一直沒見過先生一面。應(yīng)我之請,先生曾寄來小照一幀,那還是一九九三年照的,先生身著一身玄色上衣,頭戴鴨舌帽,伏首案頭,已不復(fù)當(dāng)年肖像的豐滿、冷峻,而是面容清癯,態(tài)度平易,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文稿。案上是公文袋、書稿和一疊卡片,背景是碩大的書柜,確實是一位筆耕不已的“老編”形象。照片背后寫著幾行字:劉德水先生惠存鐘叔河持贈。
先生虛懷若谷,謙虛待人。當(dāng)年我寫信,都以學(xué)生落款,先生回信特意指出:不必如此客氣。自稱“我也是雖好學(xué)而學(xué)無所成之人,文章既寫不好,又寫得少,所以既不敢妄稱學(xué)人,也不能冒稱文人,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已退休的編輯罷了”。其實,有學(xué)富五車的腹笥,有數(shù)百萬字的著作、上千萬字的編著俱在,先生不是學(xué)人,何人敢當(dāng)學(xué)人?先生不文,斯文何在?先生雖已退休,先生又何曾退休?——他實在是退而未休呀!
即便退一步,僅以“編輯”稱之,這也實在是一個很高的評價了。編輯,首要的是眼光和見識。他的《走向世界叢書》以及對知堂老人作品的鐘情,都是在審慎地對中華民族的文化品格進行梳理,以期光大發(fā)揚。這是功德無量的善事。此外對書籍裝幀的癖好,也都是當(dāng)今難得的行家。張中行先生吝于褒獎人物,但是也說:“當(dāng)今出版界,北方是范用,南方是鐘叔河,沒人能比!”這只要看看《兒童雜事詩圖箋釋》的版式編排就可一目了然——“看著舒服!”用先生自己這句樸素的話來評價,其實最恰當(dāng)不過。
近兩年,很少和先生通信了。他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好,實在不愿再打攪他。他的時間不獨屬于自己,更不獨屬于我這樣一個后生小子。讓他把更多的時間留給編輯吧。每當(dāng)想起先生,我就把他的書拿出來,翻開,看看,以慰心中惦念之情。有時上上網(wǎng),看看有先生的新作,就知道,他還是健筆凌云,老而益壯,心里也就安定了。
前年隨旅游團去桂林旅游,坐火車,路過湖南,在長沙站停了幾分鐘。我的心頗不平靜了一陣子。望著眼前一座濕熱、喧囂的長沙城,我想:這里有我的一位前輩、老師,他叫鐘叔河。于是,連這座素昧平生的城市,也感到親近了許多。
(二○○六年四月《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