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明了他躬耕的“所愿”、“所保”、“所懷”在于“守拙”與“養(yǎng)真”,接下來要追問的就是:躬耕何以能“守拙”和“養(yǎng)真”?我們再回到“種豆南山下”一詩?!胺N豆南山”四字在對詩人自己躬耕生活的寫實中巧妙地融進了歷史典故,《漢書·楊渾傳》載:“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不以種豆南山為恥,便不以仕進富貴為榮。蘇軾在《書淵明詩》中說:“覽淵明此詩,相與太息。噫嘻!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鼻宕鷮O人龍讀“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后也感嘆道:“世人多以沾衣故而違所愿者?!鳖櫹А奥墩匆隆本蜁幌簭娜?,不愿去園田“理荒穢”就會去官場學鉆營。這樣,在上司面前則辱身降志、候意承歡,在同輩之中又鉤心斗角、傾軋暗算,于是,去“拙”取巧、棄“真”趨偽,生命因此變成了一具出讓了靈魂喪失了真性的行尸走肉。歸田守拙使生命由他在變?yōu)樽栽冢蚨諟Y明才寧可丟掉烏紗帽選擇躬耕“守拙”和棄官“取拙”:“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保ā陡惺坎挥鲑x》)當“市朝驅(qū)易進之心”的時候,他偏偏“謝良價于朝市”,當大多數(shù)士人為了“好爵”而使盡機心的時候,他偏偏“欣然歸止”“以取拙”。歸田五年以后他對躬耕的甘苦有了更切實的體驗:“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北M管他嘗夠了田家之苦與霜露之寒,可是他對自己選擇歸隱躬耕終身無悔:“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guān)。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嘆?!保ā陡鶜q九月于西田獲早稻》)甚至一直到老他還是照常耕耘不止:“饑者歡初飽,束帶候鳴雞,揚楫越平湖,泛隨清壑回,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曰余作此來,三四星火頹;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棲?!保ā侗綒q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丙辰為晉義熙十二年(公元416年),時陶淵明52歲。從辭彭澤令到此時他已躬耕12個春秋了,如今雖然“姿年逝已老”,但躬耕之“事未云乖”,而且他對這種生活感到踏實和滿足:“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棲?!彼赞o官后“躬耕未曾替”(《雜詩十二首》之八),不顧“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勞累,不顧歸田后“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的窮困(《五柳先生傳》),欣然歸隱“以取拙”,甘愿躬耕而“守拙”,不正是為了在“淳風日盡”(《扇上畫贊》)、“大偽”日熾的時代(《感士不遇賦》),承諾和守護人的真性嗎?陶公的確“拙”得令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