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母親更是有愧于心。先父是在腐敗黑暗的舊社會里成長起來的小知識分子，在“史無前例”的時期受盡了非人的折磨。開始是我家中被洗劫一空，接著便是他個人被反復(fù)批斗。三五成群的人經(jīng)常來我家“調(diào)查材料”，“調(diào)查材料”者也許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人，也許是根本沒有把我父親當(dāng)人，他們動不動就無端地作踐他。我父親為人急躁剛烈，在人世受到如此欺侮和羞辱，他竟然沒有想到自殺或沒有真的自殺，這無疑主要應(yīng)歸功于我的母親。雖然父親帶給她的只有貧窮屈辱和擔(dān)驚受怕，雖然父親一輩子倒霉透頂一事無成，但她與父親始終相依相伴，在任何時候都無尤無怨。父親在外面越是受打擊和侮辱，母親越是對他表示尊重和理解，使身心交困的父親有勇氣面對生活的不公和人生的不幸，滿懷希望地等待著東方的黎明，而不忍心拋下我們母子撒手人寰。母親對我們兄弟倆更是傾注了畢生的心血，在“形勢大好不是小好”的日子里，她把僅有的大米留給我和弟弟吃，自己長期以紅苕和青菜充饑，把僅有的新布給我們兄弟做衣服，她自己身上總是補丁摞補丁。我們的健康就是她的快樂，我們的成長就是她的幸福。不管在社會上受到什么樣的欺凌嘲弄，回到家里我們總能享受到許多同伴享受不到的母愛和溫暖，記得小時候我與弟弟盡管衣著破舊，但仍比大多數(shù)同伴穿得整潔得體。粉碎“四人幫”后我們兄弟相繼考上了大學(xué)，母親又一個人勞動供我們讀書。如今，她為了不給已在國內(nèi)教書和仍在海外讀書的兩個兒子增添負擔(dān)，借口不習(xí)慣城市住房的狹窄和環(huán)境的喧囂，仍回到那個偏僻落后的山村，仍在那棟破舊老屋里干著力所能及的勞動，仍過著僅免于饑寒的儉樸生活。身為人子，愧對母親！我們兄弟能身心健康地成長多虧了我們的母親，是母親使我們在被人歧視的歲月里能比較體面地做人，是母親使我們在困境中仍熱愛生活，是母親使我們在那種令人失望的時候仍對未來心存希望。我至今之所以在貪婪、自私、虛偽、世故這些方面還沒有達到我們這個時代應(yīng)有的水平，其主要原因恐怕還是母親的巨大影響，是這位樸實善良的女性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向我亮出了人性的美麗與光輝，使我即使在今天這種人人搖頭扼腕的世風(fēng)之下，仍然不能接受“他人即地獄”、“人對人是狼”這一類陰森森的命題。一想起母親，我就不敢不打起精神掙扎奮斗，我本想在此書的扉頁上題詞“獻給母親”，可是與她一生所受的磨難和飽嘗的辛酸相比，這本薄冊子還不配作為獻給她的禮物。假如我真的把自己寫的這些半通半不通的文字獻給了她，讓滿頭銀絲滿臉皺紋的老母，明明白白地知道了自己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子，原來是個毫無出息的大笨蛋，那真不知她老人家該有多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