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說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說。有誰見過未來派的畫沒有?這小城東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來派的畫。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絢爛。只說黃色,就數(shù)不清有多少等級,從淡黃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黃,參差地抹在這一片秋林的梢上,里面雜了冬青樹的濃綠,這里那里還點綴上一星星的鮮紅,給這慘淡的秋色涂上一片凄艷。就在這林子里,俊之常陪我去散步。我們不知道曾留下多少游蹤。林子里這樣靜,我們甚至能聽到葉子辭樹的聲音。倘若我們站下來,葉子也就會飄落到我們身上。等到我們理會到的時候,我們的頭上肩上已經滿是落葉了。間或前面樹叢里影子似的一閃,是一匹被我們驚走的小鹿,接著我們就會聽到窸窣的干葉聲,漸遠,漸遠,終于消逝到無邊的寂靜里去。誰又會想到,我們竟在這異域的小城里親身體會到“葉干聞鹿行”的境界?但這情景都是后來回憶時才覺到的,在當時,我們卻沒有,或者可以說很少注意到——我們正在熱烈地談著什么。他雖然念的是數(shù)學,但因為家學淵源,中國舊文學的根底很深,作舊詩更是經過名師的指導,對哲學似乎比對數(shù)學的興趣還要大。我自己雖然一無所成,但因為平常喜歡瀏覽,所以很看了些舊詩詞,而且自己對許多文學上的派別和幾個詩人還有一套看法。平時難得解人,所以一直悶在心里,現(xiàn)在居然有人肯聽,于是我就一下子傾出來。看了他點頭贊成的神氣,我的意趣更不由地飛動起來,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世界,連自己也忘記了。往往是看到樺樹的白皮上已經涂上了淡紅的夕陽,才知道是應該下山的時候。走到城邊,就看到西面山上一團紫氣,不久天上就亮起星星來了。
等到林子里最后的幾片黃葉也落凈了的時候,不久就下了第一場雪。哥城的冬天是寂寞的。天永遠陰沉,難得看到幾縷陽光。在外面既然沒有什么可看,人們又覺得爐火可愛起來。有時候在雪意很濃的傍晚,他到我家里來閑談。他總是靠近爐子坐在沙發(fā)上,頭靠在后面的墻上。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大半談的仍然是哲學宗教上的問題;但轉來轉去,總轉到中國舊詩上。他說話沒有我多。當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的時候,他只是靜靜地聽,臉上又浮起那一片神秘的微笑,眼光注視著眼前的空虛處。同我一樣,他也會忘記了時間,現(xiàn)在輪到他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樓梯趕回家去吃晚飯了。
后來這情形漸漸多起來。等到我們再聚到一起的時候,章伯母就笑著告訴我,自從我到了哥廷根,他兒子仿佛變了一個人,以前同他母親也不大說話,現(xiàn)在居然有時候也顯得有點兒活潑了。他在哥城八年,除了間或到范禹(龍丕炎)家去以外,很少到另外一位中國同學家里去,當然更談不到因談話而忘記了吃晚飯。多少年來,他就是一個人到大學去,到圖書館去,到山上去散步,不大同別人在一起。這情形我都能想象得到,因為無論誰只要同俊之見上一面,就會知道,他是孤高一流的人物。這樣一個人怎么能夠同其他油頭粉面滿嘴里離不開跳舞電影的留學生們合得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