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章用(3)

莫問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 作者:季羨林


但他的孤高并不是矯揉造作的,他也并沒有去裝假名士。章伯母告訴我,他在家里,也總是一個人在思索著什么,有時坐在那里,眼睛愣愣的,半天不動。他根本不談家常,只有談到學問,他才有興趣。但老人家的興趣卻同他的正相反,所以平常時候母子相對也只有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了。他對吃飯也感不到多大興趣,坐在飯桌旁邊,嘴里嚼著什么,眼睛并不看眼前的碗同菜,腦筋里似乎正在思索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問題。有時候,手里拿著一塊面包,站起來,在屋里不停地走,他又沉到他自己獨有的幻想的世界里去。倘若叫他吃,他就吃下去;倘若不叫他,他也就算了。有時候她同他開個玩笑,問他剛才吃的是什么東西,他想上半天,仍然說不上來。這是他自己說起來都會笑的。過了不久,我就有機會證實了章伯母的話。這所謂“不久”,我雖然不能確切地指出時間來;但總在新年過后的一二月里,小鐘似的白花剛從薄薄的雪堆里掙扎出來,林子里怕已經(jīng)抹上淡淡的一片綠意了。章伯母因為有事情到英國去了,只留他一個人在家里。我因為學系不能決定,有時候感到異常煩悶,所以就常在傍晚的時候到他家里去閑談。我差不多每次都看到桌子上有一塊干面包,孤伶地伴著一瓶涼水。問他吃過晚飯沒有,他說吃過了。再問他吃的什么,他的眼光就流到那一塊干面包和那一瓶涼水上去,什么也不說。他當然不缺少錢買點兒香腸牛奶什么的,而且煤氣爐子也就在廚房里,只要用手一轉,也就可以得到一壺熱咖啡;但這些他都沒做,也許是忘記了,也許根本沒有興致想到這些瑣碎的事情,他腦筋里正盤旋著什么問題。在這時候,最簡單的辦法當然就是從面包盒里找出他母親吃剩下的面包,擰開涼水管子灌滿一瓶,草草吃下去了事。既然吃飯這事情非解決不行,他也就來解決;至于怎樣解決,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只要解決過,他就能繼續(xù)他的工作,他這樣就很滿意了。

我將怎樣稱呼他這樣一個人呢?在一般人眼中,他毫無疑問是一個怪人,而且他和一般人,或者也可以說,一般人和他合不來的原因恐怕也就在這里面。但我從小就有一個偏見,我最不能忍受四平八穩(wěn)、處事接物面面周到的人物。我覺得,人不應該像牛羊一樣,看上去都差不多,人應該有個性。然而人類的大多數(shù)都是看上去差不多的角色,他們只能平穩(wěn)地活著,又平穩(wěn)地死去,對人類對世界絲毫沒有影響。真正大學問大事業(yè)是另外幾個同一般人不一樣,甚至被他們看作怪人和呆子的人做出來的。我自己雖然這樣想,甚至也試著這樣做過,也竟有人認為我有點兒怪;但我自問,有的時候自己還太妥協(xié)平穩(wěn),同別人一樣的地方還太多。因而我對俊之,除了羨慕他淵博的學識以外,對他的為人也有說不出來的景仰了。

在羨慕同景仰兩種心情下,我當然高興常同他接近。在他那方面,他也似乎很高興見到我。到現(xiàn)在還不能忘記,每次我找他到小山上去散步,他都立刻答應,而且在非常倉皇的情形下穿鞋穿衣服,仿佛一穿慢了,我就會逃掉似的。我們到一起,仍然有說不完的話,我們談哲學,談宗教,仍然同以前一樣,轉來轉去,總轉到中國舊詩上去。他把他的詩集拿給我看,里面的詩并不多,只是薄薄的一本。我因為只倉促翻了一遍,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詩。我用盡了力想,只能想起兩句來:“頻夢春池添秀句,每聞夜雨憶聯(lián)床?!彼€告訴我,到哥城八年,先是拼命念德文,后來入了大學,又治數(shù)學同哲學,總沒有余裕和興致來寫詩;但自從我來以后,他的詩興仿佛又開始洶涌起來,這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

果然,過了不久,又在一個傍晚,他到我家里來。一進門,手就向衣袋里摸,摸出來的是一個黃色的信封,里面裝了一張硬紙片,上面工整地寫著一首詩:

空谷足音一識君,

相期詩伯苦相薰。

體裁新舊同嘗試,

胎息中西沐見聞。

胸宿賦才徠物與,

氣噓史筆發(fā)清芬。

千金敝帚孰輕重,

后世憑猜定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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