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年夏天,我住在和皮箱差不多大的小屋子里。工作忙,但是增長了無法解釋清楚的自信。我在舊書店里發(fā)現(xiàn)兩本書,愛不釋手,買下,時時翻閱。一本是三島由紀夫生平畫冊。45歲切腹自殺前的三島依舊肌肉發(fā)達,雙目炯炯有神,手握鋒利的武士刀,頭上裹著寫有“七生報國”的細帶子,充溢峻烈陽剛的殺氣。另一本發(fā)黃的舊書是《我的奮斗》。書中老戰(zhàn)犯的兩句話,給我留下永難磨滅的印象,大意是:資產階級強調理性;但是,資產階級的情婦和女兒們,永遠渴望暴烈意志對她們的侵犯和強奸;因為資產階級靈魂的本質是虛偽和自我壓抑。
臨走之前,上司找我談話。他禿頭,駝背,戴深度近視眼鏡,講話時兩手在空氣中亂揮,像是伍迪·艾倫的華爾街翻版。這人是我的校友。他說,公司要并購投行,有個項目招人,只要工商管理碩士。不過,去他奶奶的,我給他們講一聲,你也去試試吧。我唯唯退出,脊背發(fā)涼,難以抑制顫抖地狂喜。
回學院后,我給自己設計了全新的形象。昂貴的西裝上衣,卻弄得臟兮兮的。領子翻起,袖管卷上,一雙朋克歌手穿的黑皮靴。頭上扎一根深藍色細帶子,學三島。再去食堂,遠遠躲開“努耳朵”們、左派環(huán)保人士們、“黛珂”女同性戀者,以及童男子亞裔工程師、經濟學家們。與任何人說話都客氣,冷漠,目光銳利,不置可否。
有一天,我百無聊賴,重回久違的小餐室。因為去得早,四周無人。忽然,一個小個子女孩,邁著大步朝我走來,她的眼里溢出清涼的笑。發(fā)型變了,換成紐約街頭白領妞考究的發(fā)式。她是蕾貝卡。
兩年多沒見,她的臉像從前一樣清澈、飽滿。我很想伸手摸一摸。但是,根據(jù)新的自我形象,應該保持矜持和冷漠。她顯得局促,猶豫了好久,最后說,畢業(yè)后她要去紐約工作。什么樣的公司呢?廣告,品牌設計,她說。那好啊,我點頭。然后凝視窗外,數(shù)了四秒鐘,感覺火候已到。我轉過頭,表情不變,但換上溫柔的語調:我們可以見面,一起去玩。沉默一秒,再補充,我也要去紐約上班。她兩眼露出欣喜,輕輕地點頭??磥碛螒蜃兞?,我想。我把一張揉皺了的餐紙推向她,給了她炙熱的一笑?!敖o我你的電話?!蔽姨岢鲆?,不容置疑。
七
學院的最后一年,我成績很差,差點沒拿到文憑。但我過得開心,悟到并成功實踐了一個真理:這是一個原子化且虛矯做作的大眾社會。每人都必須從小學會為自己設計一個不斷更新的包裝和品牌,否則,便被邊緣,被淹沒。何謂酷?酷,即是裝逼。裝到氣勢壓倒別人。裝到忘了自己是誰。忘了,亦未必就一定是壞事。我也結識過不少憤怒的亞裔男青年,很想說一句,兄弟,我了解您的痛苦!生氣沒用,規(guī)則就是如此。不過,別拉著一個國家的父老鄉(xiāng)親為自己的心理挫折感埋單,不夠男子漢,也不夠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