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美國的徹底懷疑，從在舊金山那幾年開始。當時，我住在美國或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工作也不累，然而心情壞到了極點。弄不清自己要往哪里去，該做中國人還是美國人，該追求什么樣的女孩。那段黑暗歲月中，大衛(wèi)是我的伙伴。還有一位俄羅斯哥們兒，名叫丹尼斯，是物理學家，長得高大威猛，比我和大衛(wèi)強十倍。我們?nèi)齻€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卻愣是在舊金山找不到女人。我們每個周末混在一起，看蘇聯(lián)時期的戰(zhàn)爭片，喝啤酒。丹尼斯發(fā)泄他懷念蘇維埃的情緒，大衛(wèi)抒發(fā)他懷念老美國、厭惡克林頓的牢騷，我不知該懷念什么，只是莫名的不平和失落感與日俱增。

2000年，丹尼斯忽然診斷出肝癌，于三個月內(nèi)去世。他走之前，我在醫(yī)院陪了他不少時間，談了雜七雜八的話題。此事對我刺激極大，亦極大增強了我唾棄主流美國話語、另外開拓生命之路的決心和信念。

我走之后，大衛(wèi)還待在舊金山。他不再作太多尋找女友的嘗試，把主要精力投在游艇和小飛機上。聽說他一度積極參與教會，但也虎頭蛇尾，無疾而終。幾年之后，我短期回舊金山，攜大衛(wèi)去咖啡店閑坐。我一看，在這春光明媚，本該是最浪漫、最充滿愛情的城市里，那群咖啡店里坐著的男男女女連互相瞟一眼、調(diào)一下情的勁頭都不再有，只是各自板著臉，盯著面前的手提電腦。那是2005年，情況比起五年之前，更是下降了大大一截。

五

胡扯半天，忘了先前的主題，現(xiàn)在我亮出底牌罷。失落也好，游離于抑郁癥邊緣也好，病根不在個人，而在整個文化和社會。美國的不幸福感，在過去20年中疾速膨脹，遵循著詭異曲折然而不可阻擋的文化和人性邏輯。情況只會越來越壞。

因為共同的歷史記憶和成長記憶，我們這一代中國人心底里總惦著“民主”二字。后來結(jié)識不少俄羅斯與東歐的朋友，這個年齡段的人多有同樣問題。是的，柏林墻、莫斯科大審判、牛仔褲、搖滾樂，里根老大爺?shù)歉咭缓簦焊隊柊蛦谭蛳壬?，把這墻拆了罷！誰幸福，誰不幸福，一目了然。至少，原先我們這么認為。青春時代的信念，要翻個個兒？不太容易。20多年前的情結(jié)，成了后來我清醒判斷現(xiàn)實的最大障礙。

50年代，蘇聯(lián)邀請瑪琳娜·迪特里奇去莫斯科。她從酒店出來，里三層外三層，被粉絲們圍得個水泄不通，幾乎上不了車。那群拘謹靦腆的蘇共太太小姐和文化人們，哪怕在斯大林意識形態(tài)最嚴酷的歲月里也暗自明白，自己那套蘇維埃時尚不咋的，比較土。瑪琳娜代表了巴黎、倫敦、羅馬和紐約，她代表文明。俄羅斯人單戀歐洲文明，幾百年來，這是整個民族揮之不去的深重情結(jié)。

美國也有一堵大墻。它無形無重的磚瓦巨石，筑在天真無邪的孩子們自以為是的眼神中。你若搞不明白，不如仔細揣摩帕里斯·希爾頓的幾段訪談錄像。別嫌她招搖囂張像個母夜叉，這位小姐可是當今成百上千萬美國小姑娘的偶像和模范。

因為有帕里斯·希爾頓小姐存在，還有已經(jīng)當媽媽的麥當娜小姐，或是《欲望都市》里那幾位滿面皺紋卻風騷永存的老娘們兒，美國不需要一位斯大林同志，用厚重的手掌，在桌上猛拍一下，說：“你們必須這樣生活！你們不準爬那一堵墻！”大眾的洗腦，并不總需要領袖、警察或柏林墻，有更加精致、更加有效的辦法。美國立國的起點，是對舊歐洲的棄絕和忘卻。到什么時候，美國人都不認為自己土氣。

用傳統(tǒng)思維考察美國，容易把太多注意力投在黨派、投票率、各種法案、道瓊斯指數(shù)、華爾街巨頭上。那些東西自然重要，但根本方向不由它們決定。我原來也以為，總歸有一大批精英，什么常春藤、硅谷、綠色郊區(qū)，等等；危機也罷，衰退也罷，美國總可以撐個幾十年罷?？晌彝?，判斷一個社會是否長久維持某種狀態(tài)，不在于精英階層，而要看它的中下層人民，尤其是這群人的心理狀態(tài)。

近20年，統(tǒng)治多數(shù)美國人的思想，不僅僅是經(jīng)濟至上、物質(zhì)消費至上、哈佛學位至上、華爾街至上，最重要、最根本的一環(huán)，是自我至上。通過規(guī)格化的、無邊無際的郊外社區(qū)對人的籠罩和日夜轟鳴的大眾娛樂文化，還有無聲無息人際互動中下意識制造的壓力和暗示，它早已形成了一整套扁平單一并且大量復制的人格模型和生活方式。無數(shù)傻帽覺得自己是明星，無數(shù)悍妞自我感覺像公主。他們會說：“這是自由國度，我想怎樣，誰也管不了我?！?/p>

找一位中學都沒畢業(yè)的姑娘，帕里斯·希爾頓的粉絲；別管她贊成共和黨還是民主黨，仔細聽：當她對你說“我要什么”的時候，那口吻和音調(diào)，像不像在說“上帝要什么”。

無數(shù)個“我要”，匯集成強大的磁場；不停要求變換，又強烈渴望皈依；每個人極其孤獨，又習慣性地排斥一切細膩的、長遠的、涉及情感的聯(lián)系，因為缺乏真實內(nèi)心付出的能力。這個強大集體磁場不斷更換偶像、排斥過去，又不斷自我伸張，尋求對一張沒有真實表情的臉孔作無限度的復制。任何一個正常人，總待在這么一個磁場、這么一群人中間，也是要得抑郁癥的。

美國不生產(chǎn)什么了。只是高超的軟件、聰明的債務杠桿，還有繼續(xù)籠罩全球的空洞符號。但是這樣的經(jīng)濟結(jié)構，需要一大批盲從的、過分自戀的、通過刷卡來填補一切內(nèi)心沖動的消費者，總不能個個去當華爾街操盤手罷。不可小視他們對全球經(jīng)濟的巨大貢獻?？ㄋ⒈耍倳敕ㄗ釉倥e新債。百萬噸級的豪華游輪，駛?cè)肓巳烁褡儺?、精神破碎的黑色水域。曾有人稱這條航道為“后現(xiàn)代主義”。導航室中沒有水文圖，也沒有羅盤。

大衛(wèi)找不到女朋友。這件事的謎底在于：他是一個過分傳統(tǒng)的美國男人。這早已不構成優(yōu)勢，而是無可逾越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