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簡介了外祖父的一生，現(xiàn)在再談談我的外祖母吧。她叫林憐恩，外曾祖父早年移民美國，在當?shù)亻_雜貨鋪，所以外祖母在美國出生。她跟外祖父一樣是基督教徒，受過高等教育，為廣州教會辦的醫(yī)學院的首屆醫(yī)科畢業(yè)生，據(jù)父親說，她也曾在醫(yī)院做過醫(yī)生。

外祖父和她在1908年結(jié)婚，育有四女一子（一個女兒早夭），一家住在上海施高塔路（Scott Road，即現(xiàn)在的山陰路）的大宅里。外祖母婚后只專心當家庭主婦。也許是因為有用人服侍，外祖母不需要怎么處理日常事務，所以她在上海住了四十多年也不必學上海話，一直也不會說。由于外祖母是美國公民，她的子女可以入籍美國，所以我兩個姨母和舅父都移民了。我母親也拿過綠卡，但因為我父親有肺疾，所以沒有移民。

我的大姨母叫鄺文偉，嫁給一個姓何的美國夏威夷華僑。我覺得她的故事很有趣，想在這里講講。日本侵華之初，她還在上海生活。每次日本戰(zhàn)機轟炸黃浦江的中國軍艦時，總有些好事的中國人跑到天臺上看熱鬧，大姨母就是其中之一。由于軍艦會發(fā)射霰彈反擊，天臺的好事之徒往往會被流彈所傷，可見她實在很魯莽。當時她有一個小兒子，跟她一樣淘氣，常常說一些令人發(fā)指的話，例如“日本皇軍頂呱呱”之類。由于國內(nèi)局勢太亂，她不得不跟隨丈夫回夏威夷。他們開了一間賣甜甜圈的鋪子，每日天未亮便起床炸數(shù)以百計的甜甜圈，日子過得挺好。1941年12月7日早上，日本偷襲珍珠港，為了逃避戰(zhàn)亂，她只好搬到紐約。此后一直天下太平，直到“911”事件，她又目擊了整場災難。她有時會開玩笑說：“戰(zhàn)亂總跟著我?！?/p>

現(xiàn)在說一點有關(guān)我母親的事。外祖父母是廣東人，所以她自小已會說廣東話，來香港沒有語言障礙；又因為她在上海出生長大，自然也懂上海話。母親念的中學是中西女中，那是一所教會學校，除了中文科，主要用英語教學。中西女中的學生多數(shù)來自中上階層，跟張愛玲讀的圣瑪利亞女中（St. Mary\'s Hall）一樣，都是當時的“貴族女?！?。1937年，母親中學畢業(yè)；1941年在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yè)，專業(yè)是英國文學，其后留校任教兩年。

我二姨丈（二姨母鄺文英的丈夫）曾擔任宋美齡的秘書，二姨母有時也會幫忙打理秘書事務。父親對我說過，宋美齡本屬意我母親做她的私人秘書，但母親婉拒了。我也不太清楚她為什么要拒絕。張愛玲曾對我母親說：“S.M.L（即宋美齡）要你這樣的companion（同伴，實指私人秘書）而不可得，我倒可以常常同你在一起。你不情愿那樣浪費時間，而情愿這樣浪費時間。”我母親回答：“我從來不覺得是浪費！”現(xiàn)在，我家里的柜子里還鎖著宋美齡送給我母親的禮物，那是一套珊瑚首飾，包括耳環(huán)、手鏈和戒指。

之后宋美齡轉(zhuǎn)而邀請我二姨丈擔任秘書。二姨丈有一次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得罪了宋美齡。我父親對我說，事情起因是宋美齡的外甥女孔二小姐。這位孔二小姐叫孔令俊，長得很像男生，蓄短發(fā)，常穿騎馬裝，喜歡與已婚婦女來往。二姨丈有一次提議宋美齡勸孔二小姐檢點一下，不要在公共場合太張揚。宋美齡卻覺得我的家事與你何干，一怒之下便將他解雇了。

二姨丈離職后在航空公司工作。航空公司的員工通常可以低價購買機票，出國旅行很便宜。但因為二姨丈做過宋美齡的秘書，知道太多機密，竟被當局禁止他簽證外出。他也很無奈。退休后，他移民美國，繼續(xù)替孔家少爺工作。這孔家少爺在電影《建國大業(yè)》里也有登場——蔣經(jīng)國到上?！按蚶匣ⅰ保辉S百姓在家里囤積糧食，百姓就跟他說：“最大的老虎是你表哥?！彪S后蔣經(jīng)國跟這孔家少爺對質(zhì)，孔家少爺即掏出手槍，說：“你要檢查糧倉，就先一槍斃了我吧。”正因為二姨丈替國民黨工作，我父親也不便多講國民黨的問題——父親經(jīng)歷過上海金圓券時期，覺得國民黨處理得很差，所以他私下還是會跟我們說不喜歡國民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