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結語(5)

宋家客廳:從錢鍾書到張愛玲 作者:宋以朗 著 陳曉勤


友人舉例說明,我父親說徐志摩1915年二十歲時跟張幼儀完婚,死時年僅三十六,但徐志摩生于1897年1月15日,1915年照現(xiàn)代人計法只是十八歲,即使加上虛歲也不過十九,為什么說“二十歲”呢?卒年亦然。那是因為陳從周的《徐志摩年譜》記徐的生年為“一八九六(清光緒二十二年)丙申生”,陳從周忘記了徐生于丙申年十二月十三日,按陽歷已經(jīng)是1897年,不是1896年了。我父親計算徐志摩的歲數(shù)跟一般計法不同,卻跟《徐志摩年譜》完全吻合,加上他引用的資料幾乎全部見于年譜,已經(jīng)足以證明《徐志摩年譜》就是他的主要資料來源了。

我父親的信中有資料與事實不符嗎?友人說有,就是“據(jù)可靠傳說,梁因林之故遇車禍意外,故不良于行,如此則林更無他向之可能”此句。的確是有這傳說,但事實是,梁思成是1923年前往參加“五七國恥”游行時被財政部次長金永炎的汽車撞倒的,跟林徽音無關。

然則我父親對徐志摩生平的了解,就全靠那部《徐志摩年譜》嗎?他的確沒有因為我祖父的關系而獲得什么獨家資料嗎?友人澄清說不,我父親并不是完全認同《徐志摩年譜》的,在某一個關鍵處,我父親有他自己的看法。陳從周在1922年有一條案語:“從周再案:是年林徽音在英,與志摩有論婚嫁之意,林謂必先與夫人張幼儀離婚后始可,故志摩出是舉,他對于徽音傾到之極,即此可見,而宗孟曾說,‘論中西文學及品貌,當世女子舍其女莫屬’。后以小誤會,兩人暫告不歡,志摩就轉(zhuǎn)舵追求陸小曼,非初衷也。”但我父親在信中卻憑常理推斷,徐、林戀只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顯然不同意陳從周的說法。然而我父親做此判斷,并非根據(jù)內(nèi)幕消息,而是按照常識,的確不算“獨家”,也不能說他的意見就是事實。

既然沒有什么驚天內(nèi)幕,我為什么還要煞有介事地將它說出來呢?還要壓軸登場?因為我想到,父親當年這封關于徐志摩的“密函”,其實就是現(xiàn)在這部書的縮影了—結語用上這封信的故事,意義就在于此。父親因為祖父的關系,也許年少時真的見過不少近代中國文化界名人,但他印象不深;幾十年后你如果問他那些上一輩名人的事,他根本沒有什么第一手資料可說,只能自己花功夫查閱文獻,再謹慎地陳述資料和對某些問題下判斷。

我因為父母的關系,也見過張愛玲等名人,同樣印象不深,所知有限。要談上一輩的事,我也只能像我父親般孜孜不倦地查書、讀信,偶爾也做一些有根據(jù)的推測。僅此而已。若純粹講自己的個人印象,不要說寫一本書,恐怕連寫一百字也有困難。錢鍾書的女兒來過我家,但這代表我認識錢鍾書夫婦嗎?事實上,我連我祖父和外祖父也趕不上見面。所以要用一句話概括整部書,最好就是蒙田的名言:“Que sais-je·”(我知道什么?)

最后,我想簡單比較一下我祖父、父親和我這三代的同異,作為這部書的總結,讀者亦可從中窺見時代社會的變幻。

我祖父懂七國語言,專研西洋戲劇,在歐洲買了幾千部書回來,建成藏書館褐木廬。我父親則主要從事文化界工作,辦雜志,搞電影,寫文學批評,也研究《紅樓夢》和翻譯作品,退休后又炒股票,所以傅雷說他是“dilettante”(懂很多,但沒一樣精)—其實他要養(yǎng)活全家,不得不多方面發(fā)展。

至于我,很多方面都跟他們大異其趣。我的專業(yè)是應用數(shù)學和統(tǒng)計學,工作包括電腦編程和媒體調(diào)查,也曾替美國執(zhí)法機構做翻譯。業(yè)余搞過幾個網(wǎng)站,例如“東南西北”。近幾年則忙于整理張愛玲的遺作。如果我開一個臉書戶口,將會結集到大群五湖四海的有趣“朋友”,而他們也許很難相信,彼此認識的竟然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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