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課間操時間,我因為腳趾受傷尚未痊愈,躲在教室里沒去,把一本頭天晚上看得欲罷不能的《紅樓夢》藏在課桌里匆匆忙忙翻閱。也忘了是看到了什么叫人傷心的段落,眼淚一邊看一邊就流了出來,連謝做完操回到座位上來我也沒發(fā)現(xiàn)。
應該承認,她似乎也不是一個毫無同情心的人,至少她剛看到我在流淚時,第一個反應是投以關(guān)切的目光。這是我跟她同學以來最為溫暖的一瞥,就算她的關(guān)切有點兒居高臨下、希望你有求于她的意思,總歸也算是關(guān)切吧??墒钱斔吹轿乙贿叿笱芤贿呁鶗锶?,是本豎排本的舊書,目光里的關(guān)切立時變成了懷疑,同時憑借她力大過人的手,一把將書搶在手里,尖叫一聲:好哇!原來你躲在這兒看黃色小說!
那一聲喊在我聽來,簡直無異于五雷轟頂,剛剛過去不久的“幸福團”事件,還沒有淡出街談巷議,看黃色小說和唱黃色歌曲,還不都是一回事?而且我馬上想到,這本因為姐姐看后撂在枕頭下邊,才得以在抄家時漏網(wǎng)的書,要是被她上交給指導員,肯定在劫難逃。不知是為了消滅證據(jù),還是為了保全這本書,我當時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趁她不備居然將書搶回來,揣進書包拔腿就跑。謝愣了愣起身要追,正好被上課鈴聲喚回來的同學堵住了去路。我當機立斷逃了課,跑回家把書藏在廚房里的碗柜過邊,并決心不管誰來問我要,也不把它交出去。
當然后來事情并沒有像我預計得那樣糟糕,沒有人來逼我交出書,也沒有因為我看“黃色小說”給我處分,只是指導員把我的名字從五好戰(zhàn)士名單中劃掉了,并找我談了一次話,說早就有人反映我經(jīng)??匆恍﹥?nèi)容不健康的書,看完之后還愛講給別的同學聽,以后要注意影響,改正這個毛病。她同時還警告我,不準對反映情況的同學抱有成見,人家是為了幫助你提高覺悟。我完全沒有意見,也不敢有意見。倒是謝自己從此之后,對我反而客氣了些。
第二個學期,我離開學校去文工團當了話劇團學員,徹底告別了我的這個同桌。聽說她畢業(yè)后進了一家國營大工廠,到了工廠后很快就成了入黨發(fā)展對象。再往后,同學們各奔前程,幾乎不再有謝的消息了。
又過了好幾年,在我們二十二三歲的年紀,突然在路上碰到一位跟謝一塊兒分去工廠的男生,剛打了個招呼就徑直問我,知不知道謝的事情?我很漠然地問,她又有什么好事兒了?沒想到那個同學說,她得了直腸癌,已經(jīng)死了好幾個月了。這是我頭一回聽說同學夭折的消息,以她的健壯和活力,好像我們所有人都得上什么什么病也輪不到她似的,當時就傻在那兒了,半天都反應不過來。緩過勁兒來,我問那個男生,她弟弟怎么樣,沒什么事吧?看見對方一頭霧水的樣子,我忙解釋,謝有一個弟弟跟她是龍鳳孿生胎,聽說雙胞胎一旦夭折了一個,另一個也得小心才行。那同學聽了,哈哈一笑說,沒想到你還這么信迷信呢,肯定是看小說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