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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團的學(xué)員生活,遠沒有想象中好玩。每天除了練功和上課,吃飯睡覺,也沒有多少可說道的新鮮事。業(yè)務(wù)課分臺詞、形體、表演、聲樂四個科目,也沒有正式的教員,由話劇團的老演員分頭授課,所以談不上有多正規(guī)。
我們這批學(xué)員一共七人,兩女五男,其中我的年齡最大,正好十七歲,最小的男學(xué)員剛剛十三。論條件學(xué)員各有長短,比如我,因為普通話和語文課較好的緣故,上臺詞課就輕松一些,特別是朗讀詩文,常常得到老師表揚;聲樂課馬馬虎虎,老師認為我的嗓子本錢還好,就是太緊,練一練也許還行;可是一到表演課,我就差大了火,做小品從來沒有及過格。表演課老師說,你的自我意識太強了,太清醒,所以總是入不了戲,做演員最忌諱的就是這個。幾句話已說得我滿心沮喪,又趕上我進入了青春肥胖期,身體就像正往里吹著氣的氣球,呼呼直往橫里長,長高的可能性隨之銳減,形體課就顯出了我的劣勢??傮w平衡下來,我做演員的前途并不被看好,充其量也就是個跑龍?zhí)椎摹?/p>
眼看進入了1972年,演藝界已經(jīng)不再是八個樣板戲的天下,各省的劇團紛紛開始創(chuàng)作新劇目,雖然也都是革命斗爭題材,人物全按照“三突出”原則來刻畫,可舞臺上總算有了些新氣象。湖南省話劇團也排了一臺反映湖南農(nóng)民運動歷史的大戲,起初叫《紅旗卷起農(nóng)奴戟》,后來改名《楓樹灣》,幾年后還改編為故事片搬上了銀幕。
劇團有了演出任務(wù),我們這些學(xué)員雖說都只能跑龍?zhí)?,但總算有了上臺的機會。我的角色是一個貼標語的兒童團員,幾次上場都是臺上人最多的時候。最露臉的一場,不過拿著一卷標語從右邊跑到左邊,找到景片上的釘子掛上去展展平,再回過頭來,跟著大伙兒喊幾聲“打倒惡霸地主”“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會”,就完事了。因為演的是舊社會農(nóng)村戲,大伙兒穿的都是破衣爛衫,特別是我們龍?zhí)状┑哪切﹤€,讓我直懷疑是從廢品收購站弄來的,穿在身上也沒什么可美的。
每天如此,新鮮勁兒一過,我很快對這樣周而復(fù)始的日子心生厭倦。有天表演課,我又被老師惡評了一把,心里對當演員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自信和興趣,遂躺在宿舍的床上,看著天花板發(fā)呆。不期然忽地心生一念:像我這樣的條件,當演員肯定只能跑一輩子龍?zhí)?,不如早做準備,學(xué)著當編劇,這樣既挽回了父親的面子,又給自己找了條好退路。這個想法極大地激勵了我,也給了我一種學(xué)習(xí)寫作的動力,有一段時間我一有空就去找團里的編劇們聊天,希望從他們那里得到幫助。我也曾把這種想法透露給父親,他聽了并沒有像我預(yù)料的那樣,表示明確的贊同,而是含糊其辭地說,寫劇本可不是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后來我才從母親那里知道,父親根本不希望任何一個子女繼承自己的事業(yè),甚至不愿意讓我們學(xué)文科,以他自己的經(jīng)歷為鑒,他覺得遠離意識形態(tài)的科技工作,才是孩子們應(yīng)該奔的方向。“文革”前我大姐填寫高考志愿,父親非不準她填北大,一定要填清華,結(jié)果大姐第一年愣沒考上,復(fù)讀了一年,才按自己的選擇,考上了北大東語系。
當演員沒勁兒,當編劇沒門兒,只好渾渾噩噩在團里混日子。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孩子的死,喚醒了我對人生與文學(xué)最初的思考。
春天的黃昏,霏霏細雨剛剛打住,我在文聯(lián)宿舍大院門口看見草地上躺著一個女孩兒。她雙手握著一根黑色繩索,喉嚨里發(fā)出一串微弱而古怪的聲音,隨后有些白色泡沫溢出她的嘴角。舉目回望,周圍沒有一個人,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病,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于是想到去她家里報信。走到了她家的院門口,大門虛掩著,但我不敢推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