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帝國最終滅亡于公元四七六年，最后一位皇帝叫羅慕洛斯·奧古斯都。當(dāng)代瑞士出生的劇作家迪倫馬特寫過一部《 羅慕洛斯大帝 》，頗為精彩。幾年前曾有一些記者要我評點二十世紀(jì)最優(yōu)秀的劇作，我點了它。

在迪倫馬特筆下，羅慕洛斯面對日耳曼人的兵臨城下，毫不驚慌，悠然養(yǎng)雞。他容忍大臣們裹卷國庫財物逃奔，容忍無恥之徒誘騙自己家人，簡直沒有半點人格力量，令人生厭。但越看到后來越明白，他其實是一位洞悉歷史的智者。如果大車必然要倒，卻試圖去扶持，反而會成為歷史的障礙；如果歷史已無意于羅馬，勵精圖治就會成為一種反動。于是，他以促成羅馬帝國的敗亡來順應(yīng)歷史。他太了解羅馬，知道一切均已無救。

但是，作為戰(zhàn)勝者的日耳曼國王更有苦衷。他來攻打羅馬，是為了擺脫自己的困境。他沒有兒子，按傳統(tǒng)規(guī)矩只能讓侄子接班，但這個侄子是一個年輕的野心家和偽君子。國王既已看穿又別無良策，只能通過攻打來投靠羅慕洛斯，看看有沒有另一種傳位的辦法。

于是，敗亡者因知道必敗而成了世界的審判者，勝利者因別有原因而渾身無奈。

由此聯(lián)想到，人類歷史上的多少勝敗，掩蓋了大量的反面文章。

我認(rèn)為這是最高層次的喜劇，也是最高層次的歷史劇。

跳開虛構(gòu)的藝術(shù)，回到真實，我又低頭俯視腳下。

羅馬帝國滅亡之后，這里立即荒涼。不久，甚至連人影也看不到了，成了一個徹底的廢墟。野草、冷月、斷柱、殘石，除了遺忘還是遺忘。

文藝復(fù)興時大家對希臘、羅馬又產(chǎn)生興趣，但對希臘、羅馬的實址又不以為然。文藝復(fù)興需要興建各種建筑，缺少建筑材料，這里堆積著大量古代的象牙白石材，于是一次次搬運和挖掘，沒有倒塌的建筑則為了取材而拆毀。

考古發(fā)掘，是十八世紀(jì)以后的事。

難得這片廢墟，經(jīng)歷如此磨難，至今威勢猶在。

在一千多年野草冷月的夜夜秘語中，它們沒有把自己的身份降低，沒有把自己的故事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