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一動不動地躺在火坑邊,牙關(guān)緊閉,沒有呼吸,熊熊的大火根本烤不熱已經(jīng)凍死的身子。年幼的妹妹嚇得嚎啕大哭。已經(jīng)跟娘離婚的繼父,也不禁悲從心生,流出淚來。他和妹妹抱著娘一遍一遍的喊,,一遍一遍的掐人中,終于把娘從死神里喊了回來。
娘醒了,活了,卻不能動了。長久受凍的娘,凍壞了兩條腿。娘得了巴骨流痰,下肢癱瘓了!
想起來了,我并不是連續(xù)6年沒有回家過年,我這年回去過。但我不知道我娘那時實際上已經(jīng)癱瘓了。我以為我娘只是病情嚴重,一時起不了床。
大年三十,我們沒有雞可殺,沒有魚可捉,沒有肉可吃。娘躺在床上囑咐我和妹妹把幾斤大米和黃豆磨成漿,然后,讓我們把她背到火塘邊,坐在板凳上,一小勺一小勺地給我們炸油粑粑。也就是燈盞窩。
燈盞窩是湘西最有名的小吃之一。磨成漿的大米和黃豆放進小墨水瓶一樣大的一個容器里,拌點辣椒、大蒜和酸菜,在翻滾的油鍋里一炸。米漿就從容器里脫離出來,蓬松蓬松的,浮游在鍋里。炸熟撈起,金黃金黃,蛋糕一樣。輕輕一咬,一包油香從里面冒出來,又香又辣又軟又脆,真是人間難得的美味。
我跟妹妹吃得津津有味,娘卻一口都沒吃。她病得厲害,吃不下。炸完,娘就精疲力竭,睡了。我跟妹妹守歲到半夜雞叫。
大年初二,我就回到學校守校去了。
當時,我還是不忍心去,但娘說,你守校你就得守好,你都回來三天了,萬一學校東西被人偷了,你就是罪人了。做什么就要像什么,不要打馬虎。
我看二姐也拜年來了,就放心地去了。
誰知,二姐這次拜年一拜就是快兩年。娘癱了,二姐無法離開!
二姐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娘近兩年時,老天開眼,一個土家族的民間草醫(yī)路過我家,給娘開了幾副草藥,娘竟然奇跡般地站了起來。娘、二姐、還有妹妹,都不知道這個草醫(yī)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她們都一致懷疑是神仙可憐我娘,感動我娘,救了我娘。
重新站起來的娘,還是不能下地干活。娘只能艱難地拄著雙拐,如蟻挪行。不能干活就沒有工分,沒有工分,就分不到糧食。癱瘓快兩年的娘,早就斷了糧,斷了炊。要不是二姐接濟,我們一家早就餓死了。
有人說,喊你學明回來,莫讀了,回來可以抵一個勞動力了。
娘說,我學明那么成績好,莫讀了可惜。我舍不得。
有人說,飯都吃不上了,還讀什么?吃飯保命要緊。
娘說,我活一天,我學明就要讀一天。
有人說,那讓學翠莫讀了,女兒家大了,反正是人家的,讀了米有(沒有)用。
娘說,學翠也成績好啊,哥哥讀,妹妹哪能不讀?手心手背都是肉。
有人說,這個也要讀,那個也要讀,你就等著餓死吧。
娘說,餓得了一張嘴巴,餓不了一把骨頭。只要骨頭不斷,骨氣就在。
娘又說,一顆露水養(yǎng)一棵草,天底下餓不死吃草的人。
娘背著一個背簍。帶著一口袋。還有一雙碗筷。拄著雙拐,出發(fā)了。
這艱難的求生之路,就是后來被人民公社所認定的流竄之路。
家里就留下了我年幼的妹妹。
在家里,小小的妹妹是孤零零的。
在山野,半身不遂的娘是孤零零的。
大病未愈的娘,要靠雙拐走出山重水復(fù)的重重阻礙,不知是怎么走的?那求生的路,不知道該有多遠、多難,和,多長?
娘走的方向,是我讀書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