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晚餐4

走夜路請放聲歌唱 作者:李娟


我是否真的曾經(jīng)熟悉過一些事物?真的曾在大地深處長眠,曾渾身長滿野花,曾在河流中沒日沒夜地漂流,曾從認識一顆種子開始認識一棵大樹……而此刻,我走在這堅硬的街頭,拖著身子去向街道拐彎處。行人沒有面孔,車輛驚恐不已,薄薄的一層斑馬線飄浮在馬路上方,霓虹燈不知滅了還是沒滅。我已經(jīng)離不開城市,離不開自己的心??v然自己從不曾明白過自己的這顆“心”,從不曾明白過何為“城市”。

城市已經(jīng)沒有晚餐。我們在夜晚與之聚會的那些人,都不需要晚餐。食物原封不動地被撤下,話題如迷宮般找不到出口。說盡了一切的話語后,仍沒能找到自己最想說的那一句。而那一句在話語的汪洋中掙扎著,最后終于面目模糊地沉入大海——大海深處如此寂靜、空曠。

我也在我生命的海洋中漸漸下沉。每當我坐在那些滿滿當當?shù)財[放著精美食物的餐桌邊,身邊的人們突然素昧平生。我一邊努力地分辨他們的面容,一邊持續(xù)下沉,沉啊沉啊……餐桌下悄悄拉住我手的那人,拉住的其實不是我的手。我拼命向他求救,他卻只能看到我在微笑。

偶爾浮出水面的時刻,是那些聚會結(jié)束后的深夜。與大家告別后我獨自走向街頭,走過一盞又一盞路燈。走啊走啊,眼看就要接近真相了,眼看就要洞曉一切了。這時,腳下神秘的軸心一轉(zhuǎn),立刻又回到了原先的街道,繼續(xù)無邊無際地走啊走啊。唯一不同的是,之前神色疲憊,之后淚流滿面。

這雙流淚的眼睛啊,你流淚之前看到過什么呢?

我還是要說郭大爺,努力地說。還想再說一遍他生命中的某次晚餐,想說土豆煮進面湯之前獨自盛放在空盤子里時的懵懵,還有筷子一圈一圈纏繞著面條的情景。我想了又想,越是想說,越是張口結(jié)舌。

逐一回想在喀吾圖的日子里與郭大爺有過的一切接觸,那些碎片因為太過細碎而無比鋒利。我想起一個風沙肆掠的春日,室外室內(nèi)全都昏天暗地。這時郭大爺推門進來,坐在我們裁縫店的縫紉機邊。長久的沉默后,他開始講述三十年前一場更厲害的沙塵暴。

郭大爺幾乎每天都會準時來我家店里拜訪一次,坐很長時間才離開。人老了之后,似乎時光越是消磨,越是漫長無邊。我們做著手中的活計,很少和他搭訕,任他長時間坐在身邊沉默,也不覺得有什么無禮,有什么尷尬?,F(xiàn)在想來,那時郭大爺每天準時來與我們共度的那場沉默,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讓我們有所依賴了。

來店里的女性顧客,一般不會空手,總會捎點用手帕包著的奶酪之類的食品。有時會是罐頭瓶裝的黃油,有時會是一塊羊尾巴油。我們吃不慣羊油,于是,一得到這樣的禮物,就總會給郭大爺留著。郭大爺是回族,照常理不應當接受漢人的食物,但是我們的東西的確是干凈的,只是轉(zhuǎn)了一手而已。何況他也很需要。于是他每次都趕緊收下來。

雖然臉上沒有浮現(xiàn)什么特別的表情,但分明能感覺到他對禮物的珍惜與稍稍不安。

我還是說不清郭大爺。我努力想象他是如何捧著羊油,寂靜地離開我們店里,悄悄消失——我記不起他的離去,一次也記不起來。就算還在當時,怕是也很難留意到他離去的情景??偸沁@樣的:當他第二天再次推開門走進我們店里時,才能意識到他曾離去過。

當我們還在喀吾圖時,似乎一直都停留在喀吾圖,似乎已經(jīng)在那里生活了一萬年。可是一旦離去,就什么也沒剩下,連記憶都被干干凈凈替換掉了。替換物與其極為相似卻截然不同。好像……我們從來不曾在那里生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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