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的中國,有三個思想潮流是很重要的,一個是民族主義,一個是來自西方的自由主義,當然還有一個是也來自歐洲的社會主義。這幾個主義在互相角力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中國怎么樣重新建構(gòu)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怎么樣融入世界,并跟世界平等相處?由于傳統(tǒng)中國有一個朝貢圈的歷史,因此還有怎么樣重新跟周邊妥善相處的問題。所以,重新界定中國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我一直覺得中國這個國家是非常特殊的,它跟歐洲不一樣。歐洲那些國家是14、15世紀以后逐漸形成語言、民族、文化重疊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中國從秦漢的時候就是一個國家,可是這國家變來變?nèi)ィ粫?,一會小,到了清代甚至把滿、蒙、回、藏、苗都給整編進來了,就形成一個非常特別的龐大的共同體。這共同體怎么樣包容不同民族,怎么樣界定自己是有限國家而不是無限帝國,這些問題很復雜。所以,我寫完《中國思想史》以后,覺得沒有能力去處理第三卷了,我就開始看一些跟中國有關(guān)的周邊的文獻,像日本、朝鮮的東西,看著看著就產(chǎn)生了一些想法,包括我們現(xiàn)在提倡的“從周邊看中國”。從2001年到現(xiàn)在,我一直在琢磨所謂亞洲或者東亞的一些問題。這就是我寫《宅茲中國》的一個背景。特別是,我覺得現(xiàn)代中國仍然是天下帝國和現(xiàn)代國家在觀念上糾纏在一起的國家,也就是說,在有限的國家范圍,卻又有無限帝國的夢想,一會好像是世界中心了,一會好像覺得世界有一個美國老大帝國也蠻不高興的。這些問題除了現(xiàn)在政治學的解釋以外,有沒有一個思想和歷史的解釋?中國現(xiàn)在困境很多,周邊在12、13世紀的時候,就開始在意識上自尊,自我中心化,所以日本、朝鮮和越南等都和我們面和心不和,開始瓦解我們這個想象的“天下”。到了明代,更遠的西洋人來了,中國被拋進一個新的大世界里面,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這也是一個大困難。到了清代,藏、回、蒙、滿、苗、彝都在中國里面,認同問題怎么辦,文化怎么樣共處,多民族國家怎樣建立起一個現(xiàn)代國家?在過去歐洲人的觀念里面,多民族是不可能成為國家的,認同建立不起來呀,比如說,比利時北邊是講弗萊芒語就是荷蘭語的,南邊是講法語的,東邊還有一小塊講德語的,于是,關(guān)于認同和國家問題就鬧得不可開交。在中國這樣一個龐大的多民族國家里面,要從傳統(tǒng)帝國轉(zhuǎn)型為現(xiàn)代國家,確實是挺麻煩的事情。所以,國家、疆域、民族、文化認同很重要,我寫《宅茲中國》,想從歷史的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但是,有很多人的想法是想當然的,中國就是中國,甚至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既然所轄那么寬,那么,自古以來這些地方都應該是中國領(lǐng)土,各個民族自古以來就歸入中華民族??墒牵F(xiàn)在我們面臨很多問題,包括南海問題、東海釣魚島問題、東北(高句麗)問題、西藏問題、新疆問題等等。現(xiàn)實的這些問題,在我看來也是歷史問題。因為我是做歷史的,我只有從歷史的角度研究,別的我不管。我把歷史講清楚,然后怎么辦,再由別人來說。這就是余英時先生講的“遙遠的關(guān)懷”,而不是我說的“近身肉搏”?!墩澲袊肥俏沂陙黻懤m(xù)寫的,里面包括跟日本學者的論戰(zhàn)。日本人認為,有一個“亞洲”或者“東亞”,可以建立一個文化共同體,我們國內(nèi)有些人也跟著瞎起哄,好像亞洲共同體或者東亞共同體,可以跟歐洲共同體、跟西方世界并峙或?qū)?,好像我們東亞可以把歐洲作為“他者”?!墩澲袊愤@本書盡管現(xiàn)在國外也很注意,但是說老實話,我還是寫給國內(nèi)人看的,包括我對海外一些中國學論著的評價,其實更重要的,都是針對國內(nèi)學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