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滿屋的小姐笑了個滿堂彩。那天晚上，他薛勝強又成了包房里的賈寶玉，私企界的蘇東坡，幾個小姐粘在他身邊，端茶送水捏大腿，男人們就都羨慕他的神通廣大，爸爸知道這攤生意跑不脫了，心情總算好了起來。至于小姐嘛，他暗地里挺了挺腰，覺得還余著二兩軟勁，“那就順便打個包嘛”。

饒是美酒加咖啡，洗了伊的香水味，還有什么往事不要再提，一切已隨風(fēng)去——這些爸爸都是知道的。但當(dāng)他走進兩層高的豆瓣廠辦公樓，辦公室主任小曾伸著腦袋跟他說“段老師在你辦公室等你”時，他還是心頭一緊。他幾步跨進總經(jīng)理辦公室了，端端看見段知明這張舊船票方方正正地坐在了他四五平方大的辦公桌后面，手里翻著桌子上他的臺歷，他簡直就氣不打一處來了：“老子攪碎了幾肝肺的豆瓣，操爛了多雞巴的心腸，兢兢業(yè)業(yè)才坐到這個位子上，你倒好，一來就給我下了個屁股！”

“勝強，來了??！”大伯倒是熱情地站起來。

“哥，來得早?。　卑职中ξ赜^去，“吃飯沒的??？”

“吃了吃了，早上去七仙橋吃了碗肥腸粉，還是那個味道??！”大伯嘆了口氣，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沒奈何，爸爸只得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兩個人楚河漢界隔著一個大方桌，以往，他就坐在大伯的位子上，張開嘴巴來訓(xùn)坐在自己現(xiàn)在位子上的隨便哪個倒了霉的。

“哎呀！”爸爸拍了拍桌子，“那個肥腸粉有什么吃頭嘛，晚上我們?nèi)コ院玫模★h香會館嘛，那的生蠔可以！”

“勝強啊，”大伯倒是笑了，“你是喝著故鄉(xiāng)水，不知故鄉(xiāng)美，我這樣一年到頭都在外面飄的，想來想去的就是七仙橋肥腸粉的味道啊，你還記得不，以前逢場的時候早出門，走到七仙橋頭去要一碗肥腸粉，泡一個剛打好的千層鍋盔，不擺了！”

不擺了嘛，爸爸反正吃飽了一肚皮的軟釘子，只有轉(zhuǎn)頭對著外面叫他的辦公室主任小曾：“小曾，給我們泡兩杯茶進來！”

“花毛峰！”他又補充。

兩兄弟等著喝上一口熱茶，總算可以說點正事了，趁著倒茶進來的時候，爸爸把辦公室曾主任介紹給大伯，莊而重之地說了給奶奶辦八十大壽的事，讓他一定配合大伯的工作——就把段知明這個山芋丟給了不怕燙的。

熱氣騰騰的花毛峰倒是燙嘴，不過這個爸爸就習(xí)慣了。半青不黃的毛峰葉子搭著半黃不白的菊花，漂在煙不拉渣的玻璃杯子里，那是一個沁人心脾。三塊錢一包的青花牌花毛峰，從爺爺喝到了爸爸嘴里，童叟無欺，絕不二價。這點倒是和幺五一條街上的幺妹們一樣，來的就是客，喝的就是爺，圖的不過是一個安心。爸爸飄飄蕩蕩地吹開茶葉子，咂了一口茶水，總算把心定下來了。

大伯倒也不說什么了，和曾主任說的那一嘴客氣話還像雞毛一樣粘在他臉上，一時半會還沖不下去。

“哥，”爸爸倒是先開了口，他也懶得在心里罵人了，客客氣氣地，“難為你了，那么忙還想起回來給媽過生?！?/p>

“八十大壽嘛?！贝蟛f，“媽這一輩子也不容易，八十歲了啊，我們兒女肯定要盡點孝心的?！?/p>

“好快啊，”爸爸說，“一下子媽都八十了?！?/p>

“是啊?！贝蟛膊坏貌桓袊@，“要是爸還在，也都八十六還是八十七了？”

“八十六，”爸爸說，“要過了中秋才是八十七。”

過了中秋節(jié)，爺爺就是八十七了。爸爸想起這件事，竟然是滿肚子的心酸。眼見著奶奶活到了八十，爺爺卻再也活不到八十七了，以及八十六，八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