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交交!”爸爸一把把單子扯過來,“給你交一百年夠不夠!一萬年!先給你交一百年,不夠了來找我收!西門上春娟豆瓣廠來找我薛勝強收!”
“勝強!”大伯伸出左手來,穩(wěn)穩(wěn)地扒在爸爸的手膀子上,真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玉手啊,“這不是錢的問題,沒這個道理的!”
“屁的道理!”爸爸第一回對著大伯發(fā)出了火,“交錢嘛!老子最喜歡交錢了!錢嘛,紙嘛!來來來,先交一百年!”
他真的去交了一百年的墳地管理費,優(yōu)惠十年算九十年,每年五十,一共是四千五百元。清溪墓園管理處的人那天也算是開了眼界,他問爸爸:“老板,你刷卡嘛?”
“我給現(xiàn)錢!”爸爸說,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炸彈樣的皮包來,活生生數(shù)出來四十五張紅票子拍在桌子上,“現(xiàn)在老子給了錢,你們把墳給老子收拾好!”
“哎呀老板,那是肯定的嘛,肯定的!”管理處的人一邊數(shù)錢,一邊讓手邊的人給爸爸開收據(jù)。
于是爸爸拿著輕飄飄一張收據(jù)出得門來,大伯和劉星辰正在奧迪車邊上等他,那天朱成沒有來,爸爸自己開的車。
“勝強??!你怎么回事??!有錢也不能這樣浪費??!”大伯嘆了口氣。
爸爸沒說話,鉆進駕駛座,開著車一路轉(zhuǎn)回了慶豐園。
回了奶奶家,自然是一團和氣,沒人敢提這一百年管理費的事,全忙著拍著老太太的背寬她的心。唐三姐整備了一桌子的菜,雞鴨魚肉,一樣不少。本來高高興興地吃了飯,大家散了也就是了,誰知道那天奶奶也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從雞肉燉得不爛數(shù)落到筷子沒洗干凈,接著說姑姑不求上進,電視臺節(jié)目不讓她再主持也沒爭取爭取就算了:“莉珊啊,你說你這個小清高有什么意思?”然后說大伯這么多年也不娶個老婆,一個人晃晃蕩蕩到底要到什么時候啊——“知明,你這么混下去怎么對得起我,對得起你爸?我們?nèi)覟榱伺囵B(yǎng)你這個大學(xué)生,用了好多心啊,你讀了那么多書的人,這還用我說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說,你難道這點道理都不懂了?”自然而然的,奶奶下一個就要說到爸爸身上了,大伯卻發(fā)了火——反正那天是陰風(fēng)邪氣的,全家人挨個發(fā)火,排排坐吃果果——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昂著聲音,一張白臉通紅通紅:“媽!我知道爸走了你心情不好,可是你有火不要對著我跟姐發(fā)??!這么多年我們在外面,哪個容易了!爸走了我們都不好過,但你干啥把氣拿給我們受呢!你也不想想你這脾氣,爸他這輩子受了你好多的冤枉氣,現(xiàn)在你不要又跑來我們身上發(fā)!”
媽媽倒還想打兩句圓場,爸爸低頭繼續(xù)啃鴨子,頭都沒有抬。奶奶呢,大概是從來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敢這么跟她說話,嚇得一口飯沒咽下去,鼓著眼睛盯著大伯,她哆哆嗦嗦地,張了張嘴皮:“瘋了瘋了!這家頭已經(jīng)瘋了一個還不夠,現(xiàn)在都瘋了!”——就哭了起來。
奶奶一哭,滿屋子人都亂了套,拿毛巾的拿毛巾,罵人的罵人,站起來走到客廳的得再走回來,一堂子人擠成了兩堂子。
爸爸自顧自吃飽了飯,聽著奶奶一邊哭一邊罵,罵爺爺,罵大伯,罵姑姑,也順道罵了他幾句,不痛不癢,從小到大,屁股都被打玉了,什么時候怕兩句罵了。
這頓飯就這樣散了,媽媽被留下來陪奶奶,爸爸下樓去送大伯和姑姑他們。也是劉星辰開車,姑姑坐在副駕駛座,大伯一個人孤孤單單坐在后面,低著頭,把兩只手都揣在衣服兜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