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會記住那一刻,他接過她遞來的抱枕席地而坐,看著她手指在音響前按個按鍵,然后挪過身子到他旁邊坐下,先是吉他的聲音,然后是那個他沒聽過的歌手的聲音,那低啞的嗓音一出現(xiàn),他眼前的小房間突然變成了年少時看戲的廟埕,他甚至聞嗅到夏日大雨前特有的蒸熱氣味。
天色漸漸暗落來 烏云汝是按佗來
這個熱天的下哺 煞來落著一陣的毛毛仔雨
踏著靜靜的街路 雨那會變成這呢粗
雨水撲佇布篷頂 看戲的阿伯也煞攏走無
下晡的陳三五娘 看戲的儂攏無 看戲的儂攏無
鑼鼓聲 聲聲塊慶團圓 臺下無一聲好 臺頂是攏全雨
低頭閉眼隨著音樂晃動身體,直到歌曲結束,才回過神來對他說:“好美對不對。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這種音樂?!?/p>
他無法回答,他已熱淚盈眶。
為了怕他尷尬,起身走到書架前翻弄,背對著他,他趁機用手背抹去了眼淚?!澳憧催@個?!倍潭虝r間里,像變魔術一樣,突然拿出好多大大的書本到他面前。“你看這是洪通,這是羅丹,這是羅特列克,這是米羅,這是黃土水,這里面有畫家,有雕刻家,有木雕師,有素人畫家,這些書都可以借給你。”
她說了好多話他來不及聽懂,這個女孩子真可怕,她怎么知道他這么多,那些他從來無人可以分享也沒有語言能表達的需要,仿佛劃破暗黑夜晚的第一道晨光,她不僅是那晚散發(fā)著誘人氣息的少女,突然又化身為他的翻譯者,將他腦中那些不成形的、無以名狀的事物與渴望,尷尬害羞無法說出口,那些他身邊的每個人都翻譯做“會餓死的、不切實際的空想”,用一張CD,幾本畫冊,墻上的木雕面具,與她口中繁復美麗的語言,描繪出了他長久以來的獨自想象的世界。
“我們下樓去吧!”說,“這些你先帶回去,改天我再幫你找一些?!彼酒鹕恚麉s因為太強烈的震撼而全身發(fā)軟,生平第一次他這樣強烈地想要擁有一個人,他必須擁有她,這個他靈魂的翻譯者,他無法再忍受過去那長久的空乏了。
那個時間,晚上六點半,他很確定她的父母已經(jīng)到夜市去了,但可以假裝是要找她的媽媽。這只是個大人的問候,他可以說得很輕松很正式很坦然。只是再確定一下那天晚上是不是幻覺,或者將那幻覺打破。當他撥通電話,“喂”聽見她的聲音,沒用的打破不了幻覺,只是引發(fā)更多幻覺。電話里的她聽起來更誘人了。
阿鷹猶豫了一個多月才決心撥打那個電話號碼,反復思想仍拿不定主意,那段時間因為椰子汁斷貨,結束了三個多月的擺攤營生,他又沒固定工作了,有幾個朋友來談合伙,接了一個新的雕刻工作,租屋處的樓下合板搭成的工作間積塵已久,他常翻看給他的畫冊,感覺自己可以開始雕刻出不同的東西。他有好多話想對她說。
電話里他們聊了好久,這次,他終于聽懂她說了什么,因為不必去克制沖動,也沒有負疚的情緒,他們像老朋友那樣聊著上次聽到的音樂,她告訴他黃土水的故事,他對她說自己的雕刻師傅,聊了快半個小時,直到淑娟幾次來電話前探看:“聊什么這樣開心?”
他決定約她,結束這通電話?!耙灰胰ゴ蚯??”他說?!昂冒?!”她回答,語氣天真得使他感覺自己像個罪犯?!澳羌s明天好嗎?”他繼續(xù)犯罪。“好?!彼貞?。
這之前他可有煞車的機會?有的,有太多機會,他都沒有煞車,甚至連猶豫都不算猶豫?!盀槭裁床恍校俊彼麊栠^自己,但不是什么掙扎矛盾,更像是說服?!盀槭裁床恍?,倘若她也喜歡我的話?!倍淮_定,他在做的一切不就是想確定想逼近這個答案嗎?
單獨見面的那天,他去車站接她,她說轉了兩趟公車才到臺中呢!他這才想起應該去她家里接她,下一次我直接去載你,他說。下一次,他甚至已經(jīng)在想下一次的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