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秋輪說:“你說我皮膚厚,當(dāng)然包括臉皮也厚啦?!?/p>
明明是玩笑,維娜卻不好意思起來。她的臉又紅了,幸好天黑著。鄭秋輪見維娜突然不作聲了,就講了個笑話。他說:“蚊子是最忘恩負(fù)義的。它想吸你的血,就在你耳邊不停地喊公公公公;一旦叮你一口,就翻臉不認(rèn)人,叫你一聲孫——飛走了。”
維娜忍不住撲哧一笑,飯噴了出來。鄭秋輪卻一本正經(jīng)地開玩笑:“你笑歸笑,別把飯吐掉呀。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
維娜說:“你還知道毛主席教導(dǎo)?”
鄭秋輪像是吃了一驚,望了望維娜,很平靜地說:“你還記得我那天說的話?我講的可是真話。湖區(qū)老百姓都知道,血吸蟲并沒有完全消滅,卻沒有人敢說。照樣還有很多人患血吸蟲病??赡愕结t(yī)院去,不能說是血吸蟲,不然不給你治。好像血吸蟲病就是反革命病。血吸蟲病潛伏期可以長達(dá)二三十年,你就是今天染上了,也許要等二三十年之后才發(fā)病。有這二三十年時間供他們?nèi)コ吨e,什么荒唐的事都可以充充裕裕地做了?!?/p>
“你怎么相信真的還有血吸蟲病呢?”維娜問道。
鄭秋輪說:“我爸爸是市防疫站的血吸蟲防治專家,就因為講了真話,被關(guān)了整整三年,前年才放出來。去年夏天,我回家時,把爸爸的顯微鏡偷偷帶了來,取湖里的水樣檢測過,見里面分明還有血吸蟲。爸爸發(fā)現(xiàn)顯微鏡不見了,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真是知子莫如父啊。他嚇得要死,連夜趕到農(nóng)場。他提著裝有顯微鏡的布袋,拉著我到了外面。走到?jīng)]有人的地方,爸爸竟然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說,求你看在你媽媽面上,別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了。我當(dāng)時堵著氣,居然沒有拉爸爸起來。為著這事兒,我后來非常后悔。爸爸見我犟著,自己爬起來,什么也沒說,獨自走了。那是深夜,早沒有車了,我不知爸爸是怎么回家的。從這里到最近的柳溪鎮(zhèn),也得走三十多公里?!?/p>
維娜望著鄭秋輪,說不出的害怕。鄭秋輪說的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啊。盡管天色已經(jīng)很黑了,維娜卻能感覺出鄭秋輪臉上的沉重。
“中國早就沒有皇帝了,卻仍有金口玉牙。金口玉牙說沒有血吸蟲了,有也沒有了。這可是拿老百姓的生命開玩笑??!”鄭秋輪長嘆一聲,不再言語了。
維娜回到宿舍,感覺有些異樣。幾位同伴都低頭做自己的事,不太說話。維娜分明覺得就是在她進(jìn)門的那一瞬間,里頭的說話聲嘎然而止。過后維娜出門進(jìn)門好幾次,只要她一出門就聽得嘰嘰喳喳,她一進(jìn)門就誰也不說話了。只有戴倩不停地唱,從李鐵梅唱到阿慶嫂,從小常寶唱到柯香。那天晚上,大家上床后,話都不怎么多,竟然沒有人提到鄭秋輪。平時總有人會提到他的。戴倩正好睡維娜上鋪。那個晚上,維娜沒睡好,知道戴倩通宵翻來覆去。她平時是最會睡的,女伴們都笑她果真是屬豬的。戴倩也不生氣,只說自己臉白白嫩嫩,就搭幫會睡。
維娜以為自己快成神仙了。只要出門,她就忍不住舉目四顧,心想鄭秋輪該在那里吧?他果然就會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似乎他被她的靈魂驅(qū)使著,招之即來。鄭秋輪仍不怎么同她說話,總是微微笑一下,露一口白白的牙。若沒看見維娜,他便是低著頭,匆匆地走。似乎他總在趕路,他有走不完的路。
農(nóng)場不種水稻,按季節(jié)依次種著油菜、小麥、棉花和甘蔗。正是夏季,棉花樹望不到邊,北湖平原便鋪天蓋地的油綠。田土嶄平嶄平,直達(dá)遙遠(yuǎn)的天邊。天邊飛過的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全場知青都鉆進(jìn)棉花地里打枝,就是去掉縟枝。維娜忍不住要往鄭秋輪連隊的方向張望。他背著洗得發(fā)白的軍用挎包,里面總裝一本書。只要有空,他便會掏出書本來。工間休息了,知青們擲土塊兒打仗玩。維娜回頭一看,卻不見了鄭秋輪。他準(zhǔn)蹲在田埂上看書去了。維娜仍望著他那個方向,裝著看天邊的云。她想說不定那棉樹深處會突然冒出個頭來,就是鄭秋輪。維娜那時才十六歲,不明白自己是在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