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會結(jié)束后,他倆乘車擠入長長的車隊,隨著送葬大軍前往老人家的最后一站——殯儀館。燒完丈母娘,又隨車隊回到市區(qū),到烏酉大酒店用餐。
他倆進入大廳,大廳里擺滿了一桌一桌的酒席,門口迎賓的,里面接客的,全是機關(guān)干部,大多與倪布然相識。倪布然和他認(rèn)識的一位迎賓先生打了個招呼,問道:“是在這隨便坐吧?”
迎賓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你在這隨便坐,沈處長到這邊來!”說著拉起沈惠貞就往前邊的包廂里走。沈惠貞隨那迎賓先生走后,倪布然在大廳里“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心里橫豎不是滋味。他想,這純屬私事,來這兒的都是主人的客人,本應(yīng)一視同仁,平等對待。而如今客分三等,縣處級干部進包廂,配專人伺候,縣處級以下的,就被泛泛納入“親朋好友”之列,自己在大廳中找個座位坐下來。真是豈有此理!
倪布然納悶了一陣子,便釋然—笑,心想,這也不是針對他一個人的,也不是只有潘池才這樣,而是一種習(xí)俗,一種文化現(xiàn)象。作為人類學(xué)研究者,他深深懂得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歷史淵源。在中國古代,人們把朝庭命官以外的人稱作“白身”、“白丁”或“布衣”什么的,僅從服飾上一眼就能識別出官員和百姓。與人交往,注重身份和社會地位,就連具有改革精神和民主思想的劉禹錫,也在其《 陋室銘 》中夸耀他“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边@種待客文化和官本位意識,深深地滲透到中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沉積到人們的每一塊骨頭里,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作為個體,要從大廳轉(zhuǎn)移到包廂,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努力將布衣?lián)Q成官服,拚命擠進官僚行列,哪管它是官本位還民本位,人類學(xué)還是動物學(xué)!
就在這種胡思亂想中,酒席散了。沈惠貞從包廂里出來,臉喝得紅撲撲的,她忙著與領(lǐng)導(dǎo)打招呼,自然就冷落了自己的丈夫。倪布然走出大廳,匆匆離開人群,搭了輛出租車,徑直向?qū)W院駛?cè)ァ?/p>
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看離上班還有一段時間,他就躺在沙發(fā)上,打算小睡一會兒。這時手機響了,一看,是沈惠貞的,他不情愿地摁下接聽鍵,有氣無力地說:“什么事,說!”
那邊說:“人家好心好意問候你,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嫌我態(tài)度不好就不要來打擾,正煩著呢!”倪布然語氣生硬地說。
那邊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稍停,沈惠貞溫和地問道:“煩誰呢,誰惹你生氣了?”
“沒人惹我生氣,”倪布然沒好氣地說,“有事說事,沒事我掛了?”
“呵呵?!鄙蚧葚懶呛堑卣f,“不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社會本來就這樣,高低貴賤,自有定數(shù)?!?/p>
“你說什么呢?”倪布然大聲分辯道,“不要以為當(dāng)了個伺候人的芝麻小官,就覺得了不起了。”
“伺候人的官也是官,縣太爺,不管正的還是副的。而你呢?”沈惠貞一改溫和的語氣,冷冰冰地說,“什么叫社會地位,這就是!”
倪布然的腦袋嗡地一下,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fù)袅艘幌?。他翻起身,合上手機,愣愣地望著掛在墻壁上的名人肖像和他們的名言,心中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悲涼之情。他想,如果這僅僅是沈惠貞的個人之見,本不算什么,但他從潘池丈母娘的葬禮上,他深切地感受到,這不是什么個人之見,而是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集體意識或潛意識。一個把官位視為衡量個人社會地位高低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的民族,不知這個民族的優(yōu)勢和前途在哪里?他這樣想著,手機又響了,他看都沒有看,就接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