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坐摩托車時,極緊張,完全沒有預想中瀟灑的感覺。穿梭在汽車堆里,好像時刻準備著以肉身一搏鋼鐵之軀。后來習慣了,才覺得好玩,尤其是在夜晚,北京的街巷仿佛落幕的舞榭歌臺,空曠,靜謐,一點點感傷,散發(fā)著末代名伶的雍容之氣。雙臂環(huán)抱住他的背部,機械的力量牽引身體刺破空氣,前進的感覺如此真實,有水的奔涌感。那些夜晚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感到,回家的路,很短。
我不記得他有固定的工作。一輛摩托車,一臺單反相機,不定期的失蹤,純凈如夜如風的黑白照片,構成了這個三十歲男人全部的生活內容。
有一次,他說,自己最喜歡的電影是《逍遙騎士》。我說:“看出來了,你的理想不就是在自我放逐的路上男盜女娼嘛。”他樂得前仰后合,繼而作認真狀,說:“這話真牛,我要記在小本兒上,當成我的座右銘。”
我假裝憂心忡忡:“你怎么像《刀鋒》中的那位似的,成天晃膀子,什么時候才能有女孩愿意跟你???”
他嘿嘿笑了:“你這么成天拼命工作,小臉兒都熬綠了,什么時候才能有男人愿意要你???”
“哼,你老在我身邊這么晃著,誰還敢接近我呀。”
“唉,就算我這么晃在你身邊.也沒能,真正接近你。”
我收回眺望故宮夜景的目光,轉頭望向他。小店挑出的竹竿上掛著電燈, 微弱的光在風中跳躍,映在他瘦削的臉龐上,仿佛一顆跳動著的心。他探過身子,湊到近前,手掌撫過我的短發(fā)、耳垂、脖頸。我能感覺到他的手指關節(jié),光滑,堅硬,上面殘留著影印藥水的青澀味道,以及運轉中的發(fā)動機般的灼熱。
回家的路上,我把自己緊緊貼在他的身體上,無數(shù)個想法在大腦中沖撞,像是一場無血的廝殺。摩托車在月光下風馳電掣,似乎要奔出公路,奔出這座城市,奔向另一個時空。
車子駛進我住的小區(qū),緩緩停住,他熄滅機器,滾燙的車身溫度逐漸降了下來。沉默許久,終于說服自己,艱難地把頭腦中紛亂的思緒說給他聽——
“你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對于我來說,你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好像是帶著某種使命,我不清楚這使命究竟是什么,也不敢去探究……就像是阿拉丁的神燈,我十分害怕會把這神奇的力量一次用光,我是說,我們都不清楚彼此注定的那種關系是什么,假如不是愛情……”
他的手再次撫上我的臉龐,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竟流淚了。
“你知道,對于那種非常特別、非常珍貴的東西,我們往往不敢去完全占有,寧愿保持著某種距離,希望可以更加長久……”
他用雙唇制止住我荒唐而失控的言語。令人窒息的激情中,我們都品嘗到一絲苦澀。那是我的淚水。
“你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我們活著就是為了尋找生命的意義,不是嗎?只要找到,我就知足了,無論它是以哪種形式存在著。”他苦笑著,跨上摩托車,背沖著我揮了揮手,重新發(fā)動了機器。這一次,夜深人靜,他的身影得以長久停留在我的視線之內,只是越來越小。
大約有半年的時間,我沒再聽到過那熟悉的摩托車的聲音。每次他打來電話,聲音聽上去小心翼翼的,每當那種時刻,我就知道,生命中的某些情感如同釀造中的威士忌酒,在泥土與炭的包裹下,在微咸的海風吹拂中,經(jīng)歷著漫長而不易察覺的變化。于是,不斷尋找借口,推脫,逃避。我告訴自己,也用另一種語言告訴他,一瓶好酒的釀成,需要時間,一段情感的磨礪,也是如此。
再次見面,是因為他告訴我,自己身邊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孩。“你不是真的非得等到這種時候,才肯見我吧?”他問,“或者等到你自己有了男友以后?”
“這種辦法確實有點極端,”我說,“反正我不是一名好釀酒師,無法從感覺上去判斷一瓶酒何時才算釀成,不過,現(xiàn)在這樣不也挺好嗎?我們都沒有損失,你反而還得到更多……唉,你不會是為這個才找的女友吧?”
他哈哈大笑,幾乎連飲料都要噴出來。許久,止住笑聲后,他凝視著我,嚴肅地說:“重要的是,我們不會再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