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深夜燈火已經(jīng)迷離,霧雨把橋頭高聳的尖塔與遠處城堡的隱隱廓影都裹進氤氳。
古老長橋臥在冬天寂靜的河上,在夜里,仿佛無窮無盡延伸,要延伸到一個龍與指環(huán),騎士與公主的對岸世界。
雕像站在橋欄兩側(cè)已經(jīng)幾百年了,居高臨下,倨傲森嚴地看著塵世里來來往往的人走過,一眼間,看過了幾百年。雨絲飄過哥特式燈柱,紛紛灑灑,像極了雪末。忍不住脫了手套,伸手去接,原來只是雨,那光照得手指頭像是透明的;縮回手向前走了一段,不信那不是雪,又脫下手套去接了一捧雨絲來看,寒意里訝然,一團光可以溫柔如斯,溫柔到讓人忘記寒冷。
不知不覺走過了那么長的橋,那么寬的河,漸漸走到對岸。
岸邊棲息的水鳥成群聚攏在一起抵御寒冷,遠看去,像是水面一片片的浮冰飄雪。
橋那一端的城,那一端的街巷,有了紙醉金迷氣象。
深夜了,微醺的人們?nèi)跃奂诓蛷d酒館外,也不畏夜寒,透明布一圍,火爐一點,就在呼嘯刺骨的風(fēng)里喝起酒,唱起熱歌,吃起烤肉。捷克語的歌詞,一句我也不懂,只聽懂曲調(diào)的滄桑。
歌手們懷抱著琴,半坐半倚在廣場臺階,皮靴舊得看不出顏色,厚披風(fēng)斜搭了肩膀,腰帶上的銅扣在火光下閃著光,和他的眼睛一樣亮。三個歌手,一個是俏皮的少年,一個已鬢發(fā)斑白,另一個只是低頭彈琴,仿佛全世界與他無關(guān)。
人們站在一旁聽,坐在石階上聽,匆匆路過駐足聽。
情侶相擁著聽,老人微笑著聽,小孩子騎在爸爸的肩膀上聽。
寒風(fēng)里的歌,唱了一支又一支,低沉憂傷的歌唱起來時,人們沉默傾聽;歡快激越的歌唱起來時,人們跺起腳,拍起手,跟著歌手越唱越快,掌聲也越來越快,密密如雨點,火光跳躍起舞,風(fēng)里裹起細小的霰雪,在歌聲、風(fēng)和火光里盤旋。
時間越來越晚,人群越聚越多。
歌手們舉起酒瓶,所有人一起歡呼。
花白鬢發(fā)的歌者微笑低頭,漫不經(jīng)心撥了撥弦,嘆息從手指間滑落,緩緩唱起一支蒼涼的歌。人們都安靜了。
他唱得很慢,一聲聲,在講一個故事。
也許不同的人,聽出不同的情節(jié)。
我聽出綿綿而固執(zhí)的思念。
“哀傷的歌?!?/p>
來自身后的聲音,低沉柔和。
我回頭,目光與一個男人微笑的眼睛相遇,穿黑長大衣的金發(fā)男人。
歌詞是捷克語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那么我告訴你歌詞的意思?!彼奈⑿χ幸灿袘n傷,“一個戰(zhàn)士將要遠征,他對戀人說,即使我死亡,即使軀體被埋葬在他鄉(xiāng),天上的云會把我的靈魂帶回你身旁,森林的風(fēng)會把我的靈魂帶回你身旁,河里的水會把我的靈魂帶回你身旁?!?/p>
夜色深如海。
燈光和火光交映變幻的明暗中,這個年輕男人跟著歌者低聲哼唱,直到這悠長的歌唱完。
人們鼓掌,歌者放下琴,仰脖喝酒。
我的耳邊回蕩著一句句綿綿復(fù)復(fù)的吟唱。
無論如何,我會回到你的身旁,無論多遠,我會回到你的身旁。
我轉(zhuǎn)身離開,穿出人群,獨自沿著小巷往前走。
街燈下有一家挨一家的酒館,風(fēng)里雪粒打在臉頰,轉(zhuǎn)過一條又一條巷子,走回了查理大橋的橋頭。寒風(fēng)里,我駐足,遙望對岸綽綽燈火。
你不在別處,你在彼岸。
我不在別處,我在他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