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顧不上理睬小嚴秘書的指責,救過江大水缸后,又為其他兩個中毒較輕的臨時工做人口呼吸,折騰了一個通宵一個白天,把三個人都搶救活了。他理了理亂成雜草的滿頭黑發(fā),掏出白大褂口袋中的硬饅頭,大嚼大咽起來,露出只有自己感覺得到的笑意。我父親晝夜搶救中毒病人的時候,繼母在產(chǎn)房里連著為兩個不順產(chǎn)的孕婦接生,也忙乎了大半夜。
……七八年過去。
失業(yè)做農(nóng)民的小嚴進城找到我家,剛爬上樓的他前額上盡是汗珠,馬桶蓋頭發(fā)冒著熱氣。他送來一蛇皮袋大米和三只小公雞,請我父母幫忙為他尋出路。從他敘舊訴苦的口中,流露出職業(yè)習慣帶來的數(shù)據(jù)。
“這‘文革’害人啊,湖濱鎮(zhèn)公社有統(tǒng)計的非病非災死亡人數(shù),就有一千三百二十七人,占目前總?cè)丝诘陌俜种狞c八,其中包括非正常死亡的江大水缸江副市長,李麻子李老中醫(yī),被槍斃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趙大牛,還有帶著兩個女兒一起投井身亡的蔣匪軍官小老婆馬麗娜。這十年多來,湖濱鎮(zhèn)公社的農(nóng)民過著什么日子呢,他們在生產(chǎn)隊的大田里手種肩扛,一年下來為家里掙到人均五百多分的工分,生產(chǎn)隊按工分把小麥、玉米、山芋等口糧分配到戶,每個人頭的一年口糧就值五十塊錢左右吧。這種日子多難熬啊,窮困短命的人不知其數(shù),我的父母也都是短命。想想這‘文化大革命’,革的是文化,把農(nóng)民也革上了,他們都是些文盲半文盲啊。像我這種沒念過幾天正經(jīng)書的初中生就算有文化,能在公社大院里混十來年飯吃,可我就想不通了,‘文化大革命’怎么把農(nóng)民都革得民不聊生啊。這到底冤誰,我說啊,就怨‘文革’和‘四人幫’。簡直是瞎鬧啊?!?/p>
……三十多年過去。
那些鬧事年代的荒誕往事,可以看成我在說故事,也可以看成我初來人世的懵萌體驗,想起來還后怕。令我疑惑至今的是,在“文革”中得意橫行打砸搶的人,整人害人毀了多少家庭的人,他們喪失人性的私欲惡行與德國的納粹分子有得一比,卻都沒入在人群中正常地生活,變換馬甲與時俱進福及子孫,他們中的許多人現(xiàn)在的年齡不過是五十大幾歲、六七十歲的樣子,往往過得很主流很富貴,幸福指數(shù)超過工人農(nóng)民超過“文革”受難者的家庭,好像“文革”與他們的每一根毫毛都無關(guān)?!拔母铩睔埩舻哪承〇|西,仿佛漫漶的魔影似無實有,一直隱現(xiàn)在人群的觀念言行中卻不知不覺,更是讓人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