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在(2)

歲月在,我在 作者:張曉風


第三次他又聽見那召喚的聲音,小小的孩子實在給弄糊涂了,但他仍然盡快跑到以利面前。

老以利驀然一驚,原來孩子已經長大了,原來他不是小孩子夢里聽錯了話,不,他已聽到第一次天音,他已面對神圣的召喚。雖然他只是一個稚弱的小孩,雖然他連什么是“天之鐘命”也聽不懂,可是,舊時代畢竟已結束,少年英雄會受天承運挑起八方風雨。

“小撒母耳,回去吧!有些事,你以前不懂,如果你再聽到那聲音,你就說:‘神??!請說,我在這里。’”

撒母耳果真第四度聽到聲音,夜空爍爍,廊柱聳立如歷史,聲音從風中來,聲音從星光中來,聲音從心底的潮聲中來,來召喚一個孩子。撒母耳自此至死,一直是個威儀赫赫的先知,只因多年前,當他還是稚童的時候,他答應了那聲呼喚,并且說:“我,在這里?!?/p>

我當然不是先知,從來沒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卻喜歡讓自己是一個“緊急待命”的人,隨時能說“我在,我在這里”。

這輩子從來沒喝得那么多,大約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節(jié)的晚上,在澎湖的小離島。為了紀念屈原,漁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學校長陪著我們和家長會的朋友吃飯,對著仰著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難說“不”。他們喝酒的樣子和我習見的學院人士大不相同,幾杯下肚,忽然紅上臉來,原來酒的力量竟是這么大的。起先,那些寬闊黧黑的臉不免有一份不自覺的面對臺北人和讀書人的卑抑,但一喝了酒,竟人人急著說起話來,說他們沒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說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壞了,說他們寧可傾家蕩產,也不要天天開船到別的島上去搬運淡水……

而他們嘴里所說的淡水,在臺北人看來也不過是咸澀難咽的怪味水罷了——只是于他們卻是遙不可及的美夢。

我們原來只是想去捐書,只是想為孩子們設置閱覽室,沒有料到他們紅著臉粗著脖子叫嚷的卻是水!這個島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鳥嶼,巖岸是美麗的黑得發(fā)亮的玄武石組成的。浪大時,水珠會跳過教室直落到操場上來,澄瑩的藍波里有珍貴的丁香魚,此刻餐桌上則是酥炸的海膽,鮮美的小管(編者注:即魷魚)……然而這樣一個島,卻沒有淡水……

我能為他們做什么?在同盞共飲的黃昏,也許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這里,在傾聽,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讀書,也是一種“在”。

有一年,到圖書館去,翻一本《春在堂筆記》,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紅綢精裝的封面,打開封底一看,竟然從來也沒人借閱過,真是“古來圣賢皆寂寞”??!心念一動,便把書借回家去。書在,春在,但也要讀者在才行?。∥业淖x書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對作者的精魄。對我而言,李賀是隨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時刻,我會說:“我在這里,來給我念那首《苦晝短》吧!念‘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弊x那首韋應物的《調笑令》的時候,我會輕輕地念:“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一面覺得自己就是那從唐朝一直狂馳至今不停的戰(zhàn)馬,不,也許不是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黃沙和胭脂紅的落日所震懾,因而心緒萬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書的時候,書上總有綽綽人影,其中有我,我總在那里。

《舊約·創(chuàng)世紀》里,墮落后的亞當在涼風乍至的伊甸園把自己藏匿起來。

上帝說:“亞當,你在哪里?”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會走出,說:“上帝,我在,我在這里,請你看著我,我在這里。不比一個凡人好,也不比一個凡人壞,有我的遜順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兇戾;我在我無限的求真求美的夢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擊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這里?!?/p>

我在,意思是說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幾年前,我在山里說過的一句話容許我再說一遍,作為終響:“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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